樹梢小鳥歡快鳴叫,將近正午的陽光穿透雕花窗櫺,將小屋照出一大片明亮的圓斑。
玄兒窩在牀上,毛茸茸的尾巴捲上一隻耳朵,輕輕撓了撓,似還是覺得不舒服,小屁股一撅,懶懶翻了個身。
突然後腿好像被人提起來,玄兒迷糊中轉過頭,莫宇一張猙獰的臉近在咫尺。
“懶貓,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
眨了眨眼,玄兒尚未睡醒,大張着嘴巴打一個哈欠,金眼睛眯成彎彎細線,兩顆圓溜溜的小門牙露出來,看着倒着實惹人憐愛,就好像小孩子在撒嬌,說着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再睡一會兒吧!
可惜莫宇不吃這一套,如果對象換成月下,他當然不介意讓他賴牀的,甚至極有可能乾脆爬上去跟他一起睡;但如果是這臭貓,他就只會狠狠揪它耳朵然後整隻提起來扔到窗子外面。
賊賊一笑,莫宇見玄兒正恍惚,完全沒防備,心道此時不報仇更待何時去?
打定了注意,抓住玄兒尾巴就往上拽,“哼!臭貓,昨晚居然敢跟我老婆同牀共枕,膽子可真不小!”
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吊在尾巴上,玄兒一陣齜牙咧嘴,瞌睡蟲終於逃走大半,想反口咬住莫宇的手卻苦於沒有距離,遂小鼻子一嗤,哼道,“我家主人豈是隨便什麼蚊子蒼蠅可以近身的?有本神在,奉勸你那些花花腸子趁早收起來!”
嘿嘿笑了,莫宇咂着嘴直搖頭,“明明看起來幼齒得很,說話卻一板一眼還挺講究,有點意思!不過大爺我現在纔想到一個問題,光聽聲音貌似都分辨不出你是公的還是母的,我說……你這麼黏月月,該不會其實是母的吧?”
“啥?!”玄兒一呆,忽覺前半身一沉,尾巴已經被從後提起更高,不用說,整個圓圓的小屁股都一覽無餘。
“嗯……明明就是公的,不過這年頭,就算是公的也不得不防啊!”莫宇故作正經斂眉頷首,滿臉深思,心裡卻其實笑得是前仰後合,四腳朝天。
等玄兒終於反應過來時,某人已經乘風大笑出門去。
“臭——男——人!竟敢戲弄本神!你你你……本神跟你沒完!”
廚房裡,月下回過頭,瞥了剛進來的莫宇一眼,“你又怎麼着玄兒了?”
“痛快啊痛快!”莫宇正洋洋得意,一個沒忍住就將勝利者的姿態端了出來,對上月下責備的眼神,立時擺正了面色,“嗯咳!沒什麼,那隻懶貓不肯起來,神機妙算的我略施小計,稍微激將了一下,一下下而已啦,放心放心!”
心裡其實真正想說的是,“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大爺我只在一夜之間就扭轉乾坤反敗爲勝,月月你說我是不是很強?迷人吧?厲害吧?愛上我了吧?哈哈!”
不過爲了重塑謙謙君子形象,這些話暫時也只能是暗地裡想想,絕不可說出口而已。
“莫宇,火候不夠了,你幫着顧下。”月下打開蒸籠,一股灼熱的水汽混合着某種清新香味撲騰上來。
“好香!”莫宇匆匆往竈裡扔了幾根木柴,就忍不住腆着臉湊到月下身邊,“昨晚我還道這裡就剩下大白米大白麪,今兒早上肯定只能啃饅頭喝稀粥了,啊,老婆!你真的好厲害!在這種破地方都能做出美味來!簡直比巧婦還巧婦啊!我真是愛死你了!”
一不注意,原形畢露。
月下猛打了個寒噤,靈巧避過那兩隻黑漆漆的狼爪,退開三步,眼一眯,蓋上籠蓋,“不準叫那個奇怪的稱呼。還有,拍馬屁也沒用,還沒蒸好,而且玄兒耗費太多力氣,必須它先吃。”
“啊?!”沖天爆出一聲慘叫,莫宇心淚長流,他昨天明明也累了個半死好不好?而且那刻意爲某人打造的完美身材居然拿去幹那些粗活,想想就暴殄天物,現下連精神損失費都沒到手,怎麼還淪落到三餐不繼的地步了?
“娘子……”被一記冷眼逼回去,莫宇乖乖噤聲,可還是慘兮兮圍着月下打轉,乞求他回心轉意,“月月……憑什麼要先給那隻臭貓吃……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憑……”
“就憑主人比較喜歡我!”
蹭一道影子閃過,玄兒竄上月下肩膀,歪着頭磨蹭他臉頰,微微眯起的金色眼睛炫耀般瞟向莫宇。
看見了吧?主人是我一個人的!
哼!得意個什麼勁兒,不就是隻寵物!想當大爺我的情敵,你還不夠格!
眼神噼啪相撞,一瞬間電閃雷鳴火星四濺。
月下一個頭兩個大,擡手摸了摸玄兒,順勢將它眼睛遮起來,然而這一舉動只會讓莫宇更加醋意勃發的。
“月月!你現在都不疼我了!”
額頭冷汗直冒,月下咬牙,“我本來就不疼你。”
玄兒擺着尾巴好開心,趴在月下肩膀上嚶嚶叫得甜滋滋,“主人主人,我好像有聞到小魚的味道耶!”
月下正不想跟莫宇繼續糾纏那些奇也怪哉的問題,玄兒這一句話恰合他意,於是心裡更加偏袒這小傢伙了,不由伸出一指輕颳了刮它冰冰涼涼的鼻尖,笑道,“鼻子真靈,你猜對了,就是小魚羹。”
“哇——”忍不住跳到竈臺上,玄兒盯着那不住往外冒熱氣的蒸籠,瞪圓的眼比屋外陽光還要閃亮。
小魚羹,好懷念……
有多久沒有聞過這個味道了?
然而偏偏有人要破壞這懷舊的美好氣氛。
“喂臭貓,口水要掉進鍋裡了。”莫宇淡淡道,頭也不擡,蹲在火竈前,腳下幾根木柴已經斷成一小截一小截,手裡還咔嚓咔嚓不停製造兇殺現場。
玄兒正發呆,猛聽這話下意識就擡起前爪蹭了蹭嘴,“口水?哪有口水?沒有啊……”
莫宇沒想到他竟然當真,頓時也衝出了獨自悲情的角落,指着玄兒就捧腹大笑,“啊哈哈哈!笨貓!我那是騙你的!你怎麼那麼容易就信了?莫非——你經常流口水到鍋裡?啊哈哈哈……”
上當了?!
玄兒醍醐灌頂,登時氣得毛都豎起來,亮出爪子就要朝莫宇撲去。
驀地一雙手伸過來,將他抱進懷裡,“玄兒,別理他,小魚羹好了,我還蒸了些茶糕,你嚐嚐合不合你口味。”
“還是主人最好了,嗚嗚嗚……”
玄兒在月下懷裡蹭來蹭去,明顯是在向某人示威。
莫宇揚眉一挑,不屑道,“每次都只會這一招。”
“可偏偏這一招屢試不爽,打擊你最有用。”玄兒吵他吐舌頭,轉眼望向月下的手,蒸籠蓋被擡起來,滿室生香。
淺綠色半透明的圓形糕點整整齊齊擺在青瓷盤子裡,上面還抹着一層薄薄的細粉,清甜的味道相當催人食慾。
“月月,你以前就很會做蛋糕,不過我還是頭一回見你做中式點心,沒想到也能做得這樣好。”
莫宇看着眼前擺着的簡單卻誘人的食物,心裡自動將之想象成愛心小甜餐。
玄兒已經忍不住,正埋首跟小魚羹奮戰,聽見他說話也趕忙擡頭附和,“咕……那當然,主人是誰啊,做這種小事根本手到擒來!”
莫宇很驕傲,點頭,“這話我愛聽!”
轉臉對月下咧嘴笑開,很有些邀功請賞的味道,看得月下都有點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不一定好吃。”
“很好吃很好吃!”玄兒很快解決掉一份,兩隻爪子抱住瓷碗,舔了個底兒朝天。
月下稍用力,纔將它跟那碗分開,露出後面一雙水光瀲灩的金眼,“主人……”
沒吃飽……
月下心領神會,微微笑了,只覺得玄兒此時這神情跟某人真是相像,“廚房還有很多,我再給你盛一碗來。”
玄兒狠命點頭,乖乖蹲在桌上眼巴巴看月下走出門。
在它對面,莫宇一邊愜意支着下巴享受美食,一邊看玄兒粘了滿臉米粒傻乎乎的模樣,心想這小東西有時候還挺可愛,比方說它剛剛頌揚月下的那句話,無論是誰都喜歡聽自己心上人被誇,感覺與有榮焉,就像自己被誇一樣,莫宇當然也不例外。
“喂,小臭貓,我們和解吧!”
玄兒舔着嘴,意猶未盡,聽他這樣說,投過來莫名其妙的一眼,“我們什麼時候鬧翻了?”
原來這小傢伙,仇來得快去得也快。
莫宇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嗯,我們當然沒鬧翻!嘿嘿,所以老夥計,咱跟你打個商量如何?”
“幹嘛?”玄兒仍舊晃着尾巴遙望門外,翹首以盼,心道小魚羹好好吃。
莫宇賊忒兮兮眯眼,“昨晚你爬到月月牀上,大爺我可以不計較,不過爲了公平起見,今晚就輪到我跟他睡,怎麼樣?”
“嗯……嗯?!”迅速轉頭,玄兒磨牙,“搞半天你是打的這個主意?哼,沒門!你以爲我傻啊,把主人送進狼嘴巴,不被你生吞活剝了?”
滿臉無辜,莫宇叫道,“怎麼會呢?我疼愛他還不及,哪可能生吞活剝,這也太殘忍了吧!”
疼愛……
渾身打了個哆嗦,玄兒斜斜睨他一眼,頭一昂,“反正就是沒商量!”
“咦?真難得你們也能心平氣和坐下來商量?”月下端着一碗小魚羹進門,恰巧讓莫宇欲要跳起來施暴的動作縮將回去。
心平氣和……心平氣和……月月說的就是命令,必須要做到!
莫宇心裡猛念緊箍咒,爭取月下“夜間共枕權”的想法還在腦子裡打轉,不肯放棄。
玄兒已經歡天喜地撲向它的最愛——哦,不對,是第二愛,因爲最愛的是做出小魚羹的人嘛!
“謝謝主人!”蹭蹭月下的手,整顆腦袋埋進碗裡,全然不似第一回還顧忌神獸身份、保持優雅姿態輕輕舔舐,這次根本就是原形畢露狼吞虎嚥。
幾乎眨眼的功夫,就風捲雲殘滴米不剩。
“餓死貓投胎。”莫宇牙齒咬得咯咯響,看玄兒摸着肚皮偎在月下胳膊上,享受那隻手溫柔的拍撫。
“嗝……”這次真是飽了,玄兒慵懶搖着尾巴,耳朵滿足地抖來抖去。
真是……該死的可愛。
莫宇心裡正蹦出這句話,但是顯然,他這句話的對象不太可能指向死對頭,那就只剩下……沒錯,莫宇現在正被粉紅泡泡擠來擠去,泡泡飄啊飄,都直往一個方向踊躍——
陽光愈發燦爛了,月下微微低着頭,淡色薄脣淺淺勾起一個弧度,視線隨着玄兒兩隻爪子追逐他手指的動作而左右輕曳,溫柔得跟四月裡軟軟的春水一般,漾起圈圈漣漪,蕩一蕩就搖進了人心底。
秀色可餐。
莫宇咬一口手中糕點,淡淡的綠茶味道在脣齒間化開,再咬一口,似乎有種奇妙的香味也摻雜了進來。
“月月……”
魂遊天外,莫宇怔怔喚了一聲。
月下手指終於被捉住,玄兒用兩顆小門牙細細研磨他指尖,月下正要回應莫宇的呼喚,卻覺指頭被咬得有些發癢,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呵呵,玄兒,別鬧。”
莫宇扁了扁嘴,再一次被打擊個徹底。
“怎麼了?”月下終於感覺到莫宇哀怨的目光,擡頭看他。
“……”
莫宇無言,乾瞪眼;月下則完全不明所以,玄兒還在優哉遊哉玩着他手指,興致勃勃。
啪一聲,莫宇兩手拍桌,突然站起來,斬釘截鐵大聲道,“月月,不能忍了!這次我絕對要親、到、你!”
話音甫落,左側臉頰便貼上兩片溫熱,月下一愣,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那觸感又離去了,只留下一抹蜻蜓點水般暖柔的餘韻。
擡眸,莫宇已經跑出去,正推開籬笆院門,遠遠朝他招手。
“暫時先親臉,等我賺了大錢,可就不止這一點了哦!嘿嘿!”
“可惡的臭男人!臭男人!”玄兒顛着大肚子追到門邊,哇哇直叫,“一不注意就……嗝……偷吃主人豆腐!真是太狡……嗝……猾了!”
“……”
房內,月下怔怔然坐着,不由自主擡起手,輕撫上頰邊那與別處不同、微微有些發熱的痕跡,不知爲何,白玉般的面容依稀染上一絲薄紅,淡淡像霧中初綻的桃花,隱約透出,迤邐溫柔。
這種感覺,好像……曾經在哪裡……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