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月下起來時,莫宇已經出發了。
廚房的蒸籠裡猶在往外冒着熱氣,掀起來一看,“好像”是幾塊綠茶糕,雖然形狀看起來怪異了點,但好歹顏色稱得上正常。
微微一笑,月下夾起一塊嚐了一口,略略皺眉,臉上的笑意忽而愈發濃郁,轉身又加了些料,再蒸片刻,纔拿起一邊的盤子將糕點都盛起來,轉身進了屋。
玄兒正從牀上往下跳,看見月下端着盤子,頓時一陣歡叫,直接竄到桌上眼巴巴等着,長尾巴在身後捲來捲去。
“……”但是,乍一看清那盤子裡的東西,玄兒心裡卻打鼓了,“主人,這是什麼?”
神秘地擺手,月下不告訴它,“你先嚐嘗。”
玄兒歪着腦袋再一想,不過是樣子古怪而已,月下的手藝那是絕對可信的,遂也不再猶豫,張口就咬了一塊叼進嘴裡。
“唔央……”
玄兒嚼着東西口齒不清,但月下卻從他發亮的眼裡看出他着急想要表達的意思。
“好香吧?再吃點。”
忙不迭點頭,玄兒索性將盤子拖近些,身子一歪靠着月下手臂,兩隻爪子捧着糕點,優哉遊哉享受起來,那條一歡樂就會左右亂晃的尾巴在桌上掃來掃去。
月下握着它後腿,手指不時揉弄軟軟的肉墊,見小東西風捲雲殘基本快要解決完了,便笑問,“怎麼樣?”
舔完嘴巴,再舔一舔前爪,舔完前爪還不忘抹把臉,玄兒渾然未覺自己這生活習性已經離莫宇口中的“臭貓”越來越近了。
“好吃!”讚歎一聲,圓滾滾的身子磨蹭月下手臂,“主人做的東西最好吃了!”
見時機成熟,清眸裡驀然閃過一絲狡黠,月下笑道,“這不是我做的。”
玄兒詫異,瞪大一雙金亮的眼,“不是主人做的還能有誰?總不可能是那臭男人吧?”
“雖然我不贊成你這樣叫他……”月下輕輕嘆口氣,攤手錶示無奈,“但很遺憾,就是他做的。”
“啥?!”
“不僅如此,他爲了對你表示和解的誠意,特地一早上起來做了這些,而且他本來還想做你愛吃的小魚羹,卻因爲趕着去城裡,所以沒能完成,爲此他可是相當懊惱吶!”
“……”玄兒嘀咕,“那傢伙怎麼可能這麼好心?”
月下趁熱打鐵,指着自己道,“絕對是他做的,不信你聞聞我身上,連竈火味兒都沒有。”
玄兒湊近,果然除了糕點香和一股子熟悉的清新味道,再無其他,“所以,他這算主動跟我道歉?”
溫柔地摸了摸那顆小腦袋,月下點頭。
果然是饞嘴的小傢伙,在美食麪前根本經不起考驗,更別提它還最喜歡月下摸它的頭,心裡一歡樂,什麼新仇舊恨都拋得遠遠的,“算了,看在主人的份兒上,本神就勉爲其難原諒他吧。”
牽線成功!
月下心情也大好,與玄兒稍作收拾,便往後山出發捉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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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折騰了一整夜才把肚子裡的酒化乾淨。
艱難站起身,九曜覺得自己根本已經脫了力——酒,簡直堪稱他最大的剋星,偏偏他又割捨不下,越是不能喝酒越要喝,越是滴酒不沾就越是要顯示自己海量豪飲。
而這個矛盾的根源……
“唉,不想也罷!”
九曜大手一揚,火翎長鐮便飛入掌中,甩一甩扛在身後。
“蠻蠻,你說咱們都下來幾天了?怎麼還是找不到人,祈昀那小子不會是故意耍我吧?可是這也沒道理啊,他按理應該比我還急!”
“……”
沒有迴應,九曜自說自話,高大的身軀還有些醺醺然,左搖右晃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走着。
林間隱約傳來蟲鳥淺吟低唱,更顯清幽。漸漸的,有淙淙流水聲歡暢滑過耳膜,九曜一皺眉,下意識就想轉身,卻又不知爲何,好似有某種奇妙的感覺突然纏上他的腿,將他朝那個方向拉扯。
“主人,前面有人。”
身後的鐮刀突然出聲了。
“嗯。”
“尚仙告誡過你,除非把那張臉改一改,火爆脾氣再收斂收斂,否則應儘量避免跟凡人接觸。”
“嗯。”
九曜答應兩聲,卻仍舊停不下來,直至林木幾番迴環婉轉,清脆的水聲和着沉鬱好聽的笑聲一併流淌過來,九曜才驀然頓住腳步。
清晨的山林有種獨特的幽靜,陽光熹微,穿梭着灑在繁枝密葉間,縷縷綢帶般纏繞着淡薄溼霧,映作七彩。
視線正中,是一彎小小的水潭,半山涌出的幾道清泉匯成簾幕,晨光下閃爍光華,瑩亮如珠玉,依稀還可以看見一段不完整的虹,從那半截白皙的小腿肚牽出,隨着水花紛揚舒展開蝶翼的弧度。
九曜呆呆站在原地,腦中驀地一片空白,除了那不時飄然而至的幾聲淺笑,他幾乎已聽不見任何聲音。
月下接了一捧泉水,彎腰餵給正在潭心大石頭上玩耍的玄兒,突然察覺兩道熾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偏頭,就見一個紅衣男人正望着他發愣。
雖然覺得奇怪,但月下還是衝那人微微笑了笑,轉身從水裡走出。
那男人也迴應般傻傻扯了扯嘴角,卻是在看見他靠近時突然渾身一震,兩手捂住鼻子。月下猶在爲剛剛那似笑非笑略有些恐怖的表情感到狐疑,男人已經寬袍一揚,紅影如飛,幾個起落沒入幽深的密林間。
“真是奇怪的人……”
搖了搖頭,月下正要返回潭中,卻忽覺腳踝處貼近一抹柔軟,低下頭,玄兒正半蹲着,長尾巴繞住他腿輕輕磨蹭,很安靜地望着前方。
“玄兒?”
彎低身子,月下仔細看去,那雙金色的眼睛不知何時染上幾分幽暗,竟給他一種陰沉冰冷的感覺,這樣的玄兒,很陌生。
擡頭望向先前那男人離去的方向,月下微微皺眉。
那個人,有什麼問題嗎?難道他就是玄兒所說的危險?可是,看起來又不太像……還有,他爲什麼要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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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烈喘着氣,九曜終於從狂奔中停下來。
“主人,你的心亂了。”
背後飄來淡平無味一句話,頓時讓九曜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大聲嚷道,“誰說的!”
“……”
適時沉默。
背靠一棵樹坐下,九曜漸漸平復了紊亂的呼吸,可心跳卻彷彿已不受控制,仍舊雀躍萬分。伸手摸一把臉上,心道總算尚有一件可以慶幸的事——還好還好,撤退及時沒流鼻血,不然上仙界的臉真要被他丟光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人究竟是誰呢?
也就稍稍思索一下,腦中便不由自主浮現剛纔看見的那一幕——
躍動的水珠將那頭利落的短髮打溼,有幾縷往前貼着他光潔的額心,有幾縷調皮地黏上他臉頰頸項,黑亮的顏色跟那彎彎的眉梢混合着,白衣浸了水,若隱若現勾勒出動人流暢的脊背線條,卻一點也不會覺得魅惑,反而更加顯出一段清新純美的韻致。
尤其是他在水裡跑來跑去的樣子,衣袂飛揚起來,甩出串串水珠,將他清秀卻不算多出衆的臉映襯得格外引人注目……
還有,他偏頭看過來,朝他微微一笑的樣子。
九曜以爲自己遇見了水的精靈。
“他是個凡人,而且是個男人。”背後熟悉的冷漠嗓音再次煞風景地傳來,打斷了九曜陷在朦朧中的回想。
“……我知道!”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確實是個凡人。
“你是上仙界的神,而且是個男神。”繼續提醒。
“……”這好像也不用特別點出來吧?他又不是男生女相?
“天書別冊之神仙戒律說——”又開始了,長篇大論的說教。
徹底沉默,九曜在心裡罵,當初是誰給他指派的這麼一個傢伙,這哪裡是輔佐,分明是控制啊!而且這麼不可愛的傢伙爲什麼會有一個那麼可愛的名字?
“不是控制,主人,我這是在幫你,避免你誤入歧途。而且,蠻蠻的名字是寫在神冊上的,與生俱來。”
真是可怕的心靈相通。
“本神特赦你不用辛苦自己時時聽着本神想什麼,”九曜站起身,“萬一把靈力都耗盡了,本神打起仗來可是要翹辮子的。”
“主人放心,我自有分寸。”
“……算了。”
習慣性的暴躁脾氣面對這麼個一冷起來就凍死人的冰塊,根本就發泄不出,九曜總算懂得,爲什麼蠻蠻會成爲自己的夥伴了,如果不是它,別說上仙界,整個三山海外恐怕都早被燒個精光了。
搖搖頭,九曜如此自我安慰,只是心裡還是有些不甘心。
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明明身爲凡人卻能對自己產生這麼大的影響……那種激盪不已的心情,曾經也只有——想着想着,九曜腦海中便突然浮現出一張臉。
有着流暢綺麗的輪廓,精緻如畫的眉眼,額心白蓮舒展開,襯着清眸瀲灩,淡脣含笑,一張傾國傾城、完美無缺的臉。
奇怪,明明是那樣普通的一個人,爲什麼會讓他想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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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海波心,中央神臺。
綠衣男子長身玉立,雙掌朝上平放兩側,周身似籠上淡淡月暈,淺波流動。
突地,神臺四角射出四道光束,青、赤、白、烏四種顏色在正上方交匯,一個巨大的光球逐漸旋轉,膨脹。
男子掌中亦緩緩浮起兩團霧狀氣旋,腳下所站的地方隱隱綻放綠光,似在不斷上升上升,直到終於清晰顯現出輪廓,竟是一個將整座神臺囊括在內的奇異法陣。
“起!”
大喝一聲,男子手腕上揚,兩團氣旋疏忽而起,環繞着直朝正中那赤金光球撞去,與此同時,腳下法陣也在瞬間精光驟亮。
一片皎白。
時空靜止片刻,濃雲終於散去。男子端立神臺正中,始終挺立的身形顫了幾顫,方纔勉力站定了,擡頭環視一圈四周。
神臺的輪廓在霧中逐漸清晰,男子凝視那殘缺的一角,微垂了眼,緩緩一搖頭。
“時間快要不夠了啊……”
“歌兒,但願我還能撐到,你回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