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垠的荒原,需要仔細搜索纔可以偶爾發現一兩株葉邊枯黃的小草。從地面蒸騰而起的熱流汩汩攪動眼前的世界,讓人彷彿置身於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破碎的幻境。
莫宇已經將袖子褲腳捲到不能再卷,轉頭去看月下,仍舊是那般淡然若素的模樣,翩翩白衣在這滾熱的氣氛中更顯清新出塵。
眼神發亮,莫宇趕緊湊過去。正蜷在月下肩上舒舒服服打呵欠的玄兒,將一雙金眼慵懶地睜開一條細縫,睨他。
“你身上一股子汗味兒,離我主人遠點。”
月下原本正看着前面長長的駝隊,一聽玄兒說話,也偏過頭,見莫宇胳膊腿腳已經全部敞露在外,還像只大狗一樣不住吐着舌頭,顯是熱到不行。
“心靜自然涼。”
想了想,只能這樣安慰一句。
莫宇覺得頭疼,卻也無法,他知道自己現在髒兮兮,怎捨得往月下那身白衣上靠?怏怏然聳耷下腦袋,莫宇繼續徒勞的散熱功夫。
而在月下肩上,玄兒歪頭,金眸里正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隨即又像沒事兒一般,伸出舌頭仔細舔着前爪上漂亮的白色絨毛,長尾巴在月下背後擺過來搖過去。
嘿嘿,臭男人,不知道吧,主人身上纔是最涼快的地方啦!
其實它根本忘了,莫宇天天吃月下豆腐,恨不得整個人都黏着他,如何能不知道月下天生帶涼的體質?
所以,莫宇其實是承認自己滿身汗臭,不好意思讓那冰雪般乾淨的人跟他受罪罷了。
如此,第一天艱苦的行程就在駝鈴聲聲烈日炎炎裡度過,因爲跟着有經驗的商隊,縱然月下和莫宇都對此地不甚熟悉,也沒有遇到什麼太大問題。
而唯一的困難——燥熱,也隨着赤紅夕陽在地平線消失了最後一縷霞光而宣告結束。
入夜的荒漠,是與白日裡全然不同的清涼舒爽,但這也只是暫時的,隨着夜色越來越深沉,這股涼意會以驚人的速度滋長強大。
爲了抵禦寒冷,商隊點起了篝火,熱心的商隊首領將隨行的旅人們都召集在一起,共同驅寒,而月下和莫宇也在此列。
“月月,怎麼樣?還冷不冷?”
將自己身上的毛毯又往月下那邊挪了挪,莫宇看着那張清麗的臉隱隱有些發青,眉宇間禁不住籠上濃濃擔憂。
月下自小就很怕冷,這點莫宇是知道的,可現在這地方,冷得讓人髮指,而且月下怕自己凍着玄兒,等它一睡着就將它抱到一邊的小窩裡,唯一的天然暖寶寶也不捨得用,這可如何是好!
“莫……宇……”
聽着那拼命忍耐卻仍止不住微微顫抖的聲音,莫宇覺得自己的心都揪緊了,索性將身上毛毯完全掀起來裹住月下,再將他整個人緊緊抱進自己懷裡。
“月月,有沒有好一點?”
用臉頰貼住他額頭磨蹭,冰涼的觸感讓莫宇很是難受,放柔了聲音給月下打氣,“不怕,我剛剛聽人說了,因爲是第一天,所以難免不適應,以後就好多了……月月,有我在有我在,不怕,不怕啊。”
已近僵硬的後背隔着厚厚的毯子,月下隱約感受到某種輕輕拍撫的節奏,還有隨之而來、跟面前融融燃燒的火焰一般,灼熱的溫暖,如此真切,讓他幾乎凍結的意識終於一點點逐漸恢復清明。
不由自主,月下微微擡頭,正撞進一雙滿含疼惜的黑眸,還有耳邊那樣堅定的一句話——
月月,有我在,不怕。
神思彷彿突然一陣顫動,月下垂眼細想,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裡聽到過這樣一句話,同樣的,也如現在這般,在某個時候帶給他溫暖的一句話。
“莫宇……”
輕輕喚了一聲,感覺那雙手臂的力道又緊了些,然後是噴灑在臉龐上溫熱的呼吸,暖暖的很舒服。
“怎麼了?是不是還冷?”
搖了搖頭,月下微微笑了,擡眸看向他,卻是突然皺眉,“你怎麼……不行!你這樣會凍着的!”
想掙開,怎奈那雙鐵臂彷彿上了鎖,箍得極緊,而月下整個人又被兩層厚毛毯裹成大糉子,根本用不上力。
莫宇嘿嘿一笑,“我不冷!”
“……”沉默,月下等了片刻,終於發覺不對。
若在正常情況下,哪怕他只是稍微走神,莫宇就會抓住機會毛手毛腳,但現在這人卻動也不動,光顧着一個勁兒咧嘴傻笑。
難道……
心中猛地一緊,月下頓時恍然大悟。
“你不會是凍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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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手忙腳亂之後,總算有驚無險,撿回一條小命兒。
月下被那商隊首領曖昧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卻仍得時不時硬着頭皮響應一聲他的關照,直到人羣終於唏噓着四散開來,那首領方纔對莫宇哈哈一笑,眼神裡大半讚許。
“小夥子,保護心上人是好,可也得注意着自己,不然的話哪來的命保護他呀?”
左顧右盼,看見終於沒什麼人注意這邊了,月下就想趁機澄清事實,可身後突然扯上來一隻手臂,那虛弱的力道讓他心裡一亂,更別提回過頭就能看見某人可憐兮兮的臉。
畢竟是因爲自己……
稍微一猶豫,最佳的解釋時機就這麼匆匆溜走。
商隊首領看着這“恩愛甜蜜”的小兩口,滿意點了點頭,返回原處,繼續說他的篝火故事轉移衆人注意力,爭取爲那對“新婚夫夫”營造一個相對隱私的小天地。
莫宇見目的達到,心裡大呼值得。
“月月……”
趕緊纏纏綿綿喚一聲,可月下根本不理他,因爲直到現在他還在納悶,爲什麼那些人能接受得如此自然,男子之間談及情愛不是應該很荒唐麼?他跟莫宇也沒有任何一方像女子,頂多他自己算得上清秀,但身量一看就明白了吧?
不甘心被冷落,莫宇又要慼慼再喚。
被方纔那陣混亂生生吵醒的玄兒小火氣還沒消,現在剛好直接潑他冷水,“主人不會理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臭貓!你說什麼?”掄起拳頭作勢要揮,卻是突然頓住,迅速縮回毯子裡,“月月……我渾身無力……而且,好冷啊……”
月下已經完全轉過身,看見莫宇那“虛弱”的樣子,眉間微微一皺,“毯子怎麼滑下來了?”伸手仔細將毛毯掖好,然後捧起身側放着的一碗熱水,在脣邊吹了吹。
莫宇頓時兩眼放光,熟料——
“主人!是他自己亂動!”
誰不知道你打什麼壞主意,偏不讓你得逞!
玄兒吹鬍子瞪眼,適時掀莫宇老底兒,“他根本就精力過剩,剛剛還要打我!”
止住動作,月下朝莫宇看去,眼裡充滿了懷疑。不怪他選擇相信玄兒,而是它所說的確太像莫宇會幹的事。
“你!”
莫宇正要狠狠瞪玄兒,卻聽得輕微一聲鏗鏘,月下已經將手中的碗放下來,作勢要站起,那隱含怒意的目光分明在說,“還有力氣瞪人,好的很嘛!”
莫宇頓知自己大意露了餡兒,拼命扁嘴擠眼淚,然而月下根本不再看他,只淡淡扔了一句“自己喝”,就轉身朝篝火邊人羣聚集的地方走去。
“嘻嘻……”用前爪掩住嘴,玄兒偷笑,下一刻卻被大力提起來。
“好你個臭貓!剛剛月月凍得要命的時候,是誰只顧着自己好睡的?現在倒來拆我的臺?哼!今日大爺我非要好好管教管教你這忘恩負義的小東西!”
“我纔不是忘恩負義!我就是最近……最近……”
“最近怎麼樣?動不動就睡得跟死豬一樣!成天賴着月月都不自己走路!你就是個懶貓!懶貓!”
“你……你……”
“我怎樣?還敢狡辯!”
“……”
莫宇揪住玄兒一隻耳朵,幾乎已經能看見大仇得報的勝利曙光,然而——
“莫宇,你果然沒有大礙了,那就好。但是,我記得我有跟你說過,玄兒最近耗費太多靈力,需要休息,你怎麼總要欺負它?”
四兩撥千斤,月下一手將玄兒解救出來,抱進懷裡,完全不顧莫宇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純白的衣袂悠悠一晃,翩翩然再次走遠。
“月月……”
“嗚嗚嗚,我好想回去啊……至少在那邊,月月你還是最疼我的……”
“死臭貓!大爺我跟你新仇舊怨不得善了了!你走着瞧,敢搶走我家月月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活着的,哼哼!哼!”
“……月月啊!我要死了啊!”
“月月……你回來嘛……”
“月月……”
權當蚊子哼哼,月下眉梢輕挑一挑,抱着玄兒又往火堆中心挪了挪,直到商隊首領高談闊論的嗓音壓過某人一聲比一聲更“悽慘”的哀嚎,這才滿意一笑,就地坐下來,將毛毯披在身上。
“主人,”玄兒跳上他的腿,蜷起身子,長尾巴輕輕掃着月下手臂,“我身上很暖和,主人別再放我下去了。”
摸了摸它,月下微笑道,“沒關係,我現在已經覺得好多了,你先睡吧,我再聽聽他們講什麼。”
“好,”仰着頭蹭了蹭月下手掌,玄兒眯起眼低低叫了兩聲,才垂下頭呼嚕嚕打起盹兒。
手上力道緩慢放輕,直到離開那軟綿綿暖烘烘的小小身子,月下才在旁邊鋪開一條毛毯,疊成一個厚厚的窩,欲要將玄兒抱進去,正在此時,背上一重,有人從後面抱住他。
“莫……”
“噓,聽聽那大叔在講什麼,看他們津津有味的樣子,應該挺有意思的。”
“……你來跟我並排坐,蓋上毯子,當心又着涼。”
莫宇聽出他溫柔的關切,心裡高興,直接低頭一拱,就這麼鑽進月下蓋着的毛毯裡,仍舊從後面緊緊抱住他,二人同蓋一條毯子。
“……”不知怎麼的,月下覺得有些臉熱,“你的毯子就在旁邊。”
莫宇賊賊一笑,長臂去夠那毛毯,月下以爲他會放開自己,正想鬆口氣,卻哪知他不過是將那毛毯展開,從前面蓋住二人。
“月月,這樣是不是暖和得多?你也不用擔心小臭貓會覺得冷了。”
背後那堵厚實的胸膛源源不斷釋放出熱量,月下幾乎能清楚感覺到莫宇沉穩的心跳,洪鐘般牽引着自己的心也鼓譟不安。
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應對這種陌生的感覺,月下有些茫然地偏過頭,想看看身後人,卻忽覺頰上一熱,莫宇的脣溫柔印上他。
“乖,寶貝,別動了,不然我可不保證會做出什麼事喲……”
轟一聲,月下只覺得臉上就快燒起來,哪裡還能覺得冷?
“你……”
寶……寶貝……這也太……
莫宇卻彷彿突然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細細在嘴裡咀嚼剛剛那兩個字——這樣叫着月下,感覺也很好啊,而且還能看到他臉紅,真是額外的收穫!看來以後得經常這樣叫!
不過,爲了避免小寶貝因爲刺激太大而嚇得溜走,今天暫時就讓他緩一緩吧,莫宇心滿意足,從後圈住月下,將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掌心。
“月月,大叔又開始講了,似乎是個新故事呢,我們一起聽吧。”
“……”
長期帶着駝隊穿行在荒漠之中,這位年逾半百的首領髮髻盡霜,臉上滿布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但言談之間卻仍舊神采奕奕,渾厚的嗓音有着風沙磨礪過的樸拙與深刻。
“其實衆位有所不知,居繇原本並不是如現在這樣的荒漠。傳說在這一帶,曾經有一座很繁華的城市,而且城中住的都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半人半神的種族。
“他們長着人的腦袋,蜥蜴的身子,其中比較聰明的會說人話,原本是上古大神女媧的後裔,卻因兇殘食人觸怒天帝而被貶下凡間,責令獨守居繇永世不得踏出一步。
“後來發源於鐘山的流沙開始擴大,本來這流沙應是向西行進,拐向南流過崑崙山,再向西南流入大海,直達黑水山的,但這一擴大卻直接吞沒了居繇。傳說城中的蜥民首領曾向天界發出求救,卻終因罪孽深重而不得原諒,居繇也就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這故事並不算長,話音剛落,人羣中已經開始傳來竊竊私語。
“嘁!真是俗套的神話,我也編得出來,”莫宇本以爲是什麼有意思的事,卻哪知根本索然無味,怎的那些人還興致勃勃議論起來?
莫宇想難道是因爲自己見多識廣的緣故?頭在月下頸間輕輕蹭了蹭,莫宇問,“月月,你覺得怎樣?”
沉默,沒有迴應。
有些納悶,莫宇握着月下的手捏了捏,有些不放心地再喚一聲,“月月?”
“啊,什麼?”
猛然回神,月下幽幽邃邃的眸子瞬間清明。
“你怎麼了?”
皺眉,莫宇仔細審視月下臉上神色,如果剛剛不是他眼花,那清眸中驚鴻一閃的憂鬱和莫名奇異的深沉都不會是錯覺。
“這故事……有什麼問題嗎?”
果然!莫宇剛試探着問出,月下眼神就變了。
“……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一陣夜風吹過,篝火微微晃了幾晃,細碎火星繚繞着竄起,依稀可見縷縷青煙。
風的味道,似乎在悄然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