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仙境,東方神臺。
綠衣男子張開雙手,長長袍袖垂下來,在滿覆蒼鬱的石階上款款流瀉,四周鳥鳴陣陣,花香幽柔,交錯着淡淡霧氣往還穿梭,殷勤織就這一方亦真亦幻的天地。
“祈昀!你——”
轟隆一聲,鳥兒撲騰着翅膀四散驚逃。
綠衣男子手上動作一頓,身前懸着的水球輕輕晃了兩晃,平靜表面波紋乍起,依稀有一道黑霧旋繞着掠過。
“糟糕。”
男子低呼,水球劇烈顫動幾下,終是維持不住,噼啪裂開,紛紛揚揚的水珠霎時朝四面散去,很快就蒸騰着飄渺,徒留空中小半道霓虹。
輕嘆口氣,綠衣男子轉過身,看猶還趴在地上瞪圓眼的不速之客,長眉一挑,俊雅和氣的面容隱含薄怒,“這下傻了?”
“……”突然闖入的高大男人僵着一張臉,髮梢沾了些草葉,滿是期待的表情正凝在一個別扭的狀態,換不上來又撤不下去,很是難過。再配上那一身大紅大黑與這林蔭世界明顯不搭調的廣袖寬袍,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綠衣男子無奈搖了搖頭,長指凌空一點,纏繞那人腳踝的藤蔓便哧溜收回,縮進一叢灌木中無影無蹤,“消息倒是靈通得很,蠻蠻告訴你的?”
“這個……”男人站起身,頻頻四處張望。
“別看了,他丟了。”綠衣男子斂眉,語氣平靜地道出一句話,但那修長鳳目半眯起,隱約可見憂慮。
“丟了?!”一聲大喝,震耳欲聾。
清風如屏,環繞着飄起,將那排山倒海的嗓音隔絕在外,綠衣男子身形不動,只捻指一抖,不遠處密林中藤蔓撤去,現出一柱石臺,臺上靜靜擺有一面圓鏡,幽幽泛着水藍色的光澤,只是那鏡中似被一層茫然大霧所籠,並不能映出影像,。
“水鏡有了些反應,他應是已經迴歸,但從剛剛起,就好像一直有什麼力量干擾着,現下法術中斷,吾恐怕還需再過些時日,才能找到他的所在了。”
“那怎麼行!”男人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門,卻全然沒發現自己腳底下又有一條小蛇狀的植物正蜿蜒着朝他逼近。
“既如此,吾就把這個機會讓給你。”指尖一點,男人只覺腳踝一緊,整個人已經被大力拖出去,從雲層直直往下墜,“死祈昀!你竟敢謀殺本神!”
“儘快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舊事重演。”
遠處天邊悠悠飄來一句話,男人身形一閃,紅袍如羽翅般抖開,似有一串火光繞着他飛出,細看去,竟是一隻通體赤紅的大鳥,渾身閃耀着七彩華光,煞是美麗。
“謝了,蠻蠻!”
男人騰身跳上它,頭一揚,對着遠方大喊,“不用你提醒!這次本神絕對不可能再大意到讓他落入那混蛋手裡!哼!走着瞧吧!”
綠衣男子長身微動,揮袖撤去四周壁障,恰好聽見雲層深處依稀傳來的宣誓,不禁莞爾,“曜這傢伙,似乎真的改變了不少,呵……是因爲你呢。”
擡起手,幽光一閃,那面水色圓鏡已然落入掌心,默默流淌着清潤光澤,細聽時,似有叮咚泉響。
五指收攏,水鏡輕輕轉了一轉,消失。
“歌兒,將你帶回來,究竟是對了還是錯?”
“可是……如果不這樣……”
指尖驀然傳來清涼的感覺,似水珠滴在上面,折射着樹影花貌,綺麗流彩。透過它,男子彷彿能看見一張模糊的臉龐。
模糊,卻逐漸清晰。
美得讓人醉,讓人醒,傾國傾城,冠絕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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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夜晚永遠比白日更加綺麗,浪漫彷彿成了空氣的分子,在性感女郎款款搖曳的身姿中一點點升溫。
然而十字路口旁的車陣中,黑色流線車身裡黑色大衣的男人卻沒有欣賞的興致。
莫宇不住擡手看左手腕錶上指針的走向,緊握方向盤的右手不耐煩地摩挲着,甚至還頗不紳士地按起了喇叭。
刺耳的聲音,反倒讓人心情更加煩躁。
前方大紅的法拉利跑車,駕駛座旁玻璃下滑,探出一張妖豔臉孔。熱情的異國女郎前一秒還猶帶鄙視的眼神,在模糊不明的車燈映照下觸上莫宇的臉,立時便換了種味道。
優雅比了個手勢,女郎笑容嫵媚。
莫宇有些厭煩地撇了撇嘴,繼續着按喇叭的舉動,直到前方那兩道火辣辣的目光終於依依不捨收了回去。
其實,這並非他對待女士的一貫態度,然而現在這種情況,別說他沒心思跟人調情,就算是有,也早搭着衣兜裡那張機票,飛到千里之外的那人身上去了。
終於沒能忍住,莫宇還是拿出手機,相當流暢地,屏幕上跳出一個接一個彩色數字,遮蔽了待機畫面上那個人的身影。
按下撥號,貼近耳邊。
前方紅燈亮了,莫宇立刻啓動車子,兩旁霓虹飛逝而過。
聽着那頭慢條斯理的嘟嘟聲,莫宇恍然想起,現在那邊應該是凌晨,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呢。
收起心頭濃濃失落,莫宇正要合上電話。
“喂?”略帶焦急的女性嗓音,卻在手機即將合上的一瞬間,不甚清楚地響起。莫宇一怔,看一眼手機屏幕上閃爍的號碼,自己怎麼可能打錯電話,而且,那聲音好像……
“喂!喂!小月,是你嗎?快說話呀!”
手腕一抖,莫宇趕緊打轉方向盤。
“老師?是我,莫宇……是、是……您慢慢說,月月他怎麼了……什麼?”
失蹤?!
連綿不絕的車流,輝映整座城市華麗的夜色,沒有人注意,一個小小的影子,突然減速,緩緩駛出那條繽紛長龍。
夜空如幕。
機場候車廳,莫宇整個人向後仰倒,閉着眼,眉宇間深切的焦慮還在,奔跑過後劇烈的喘息也還未平復,可那雙眼裡,卻不知何時,已覆上淡淡茫然。
這一次,他是真的體會了,距離是多麼可怕的詞彙。
直到,仍舊握在手裡的小東西突兀震動起來,伴隨着叮咚清泉般優美的鋼琴協奏曲,讓莫宇覺得指尖都被顫得發麻。
不想接,莫宇承認,他在害怕。
怕滿懷的希望又被粉碎,反反覆覆,接二連三,他已經快要失去勇氣。
並沒有過多久,那熟悉的旋律就停了下來,也間接證明了莫宇的猜測,可他的心卻還是止不住,又一次抽搐。
“對不起,莫先生,沒找到。”
“總裁,還沒找到……”
“沒……”
四周一片靜謐,深夜的大廳格外寂寥,除了間或響起的廣播,清甜優美的女聲可以讓人心情舒暢,卻不是他所等待。世界彷彿被徹底隔絕開來,莫宇耳邊依稀還徘徊着熟悉的手機樂聲,像流連不去的思念。
坐直身子,將手機蓋翻開,找到短信箱中特殊顏色的那條,尋求慰藉般,手指急切點了下去。
屏幕燈光很微弱,比起車燈,比起城市流動的、靜止的、單色的、五彩的那些華光,都要微弱許多,但莫宇卻覺得,他握住的,分明是那整片的星空。
“小莫,明天的飛機吧?什麼時候到,我來接你。”
平和的字句,淡淡沾染些關懷,附贈一個可愛的笑臉。莫宇幽黑的眼底,隱隱映出流光的紋路,有種溫柔的成熟男人的味道,卻也藏不住那些隱約的孩子氣,尤其,是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哪怕只有僅言片語,對他來說,也是不一樣的。
“太早了,行李不多,不用來接我,你好好睡,我到了直接回去。”
在短信下面,是這樣的一行字,莫宇還記得,自己昨天晚上發出去的時候是什麼心情,那種淡淡的驕傲,濃濃的甜蜜,深深的想念……直讓他最後忍不住,還悄悄在心裡補充了一句——
好好睡,我親愛的。
猛地擡頭,莫宇晦暗的眼突然亮了,脣角勾起一抹燦爛笑容,“月月,不管你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不要懷疑,因爲我有這個世界上最最獨一無二的鼻子,嘿嘿,你的味道就算隔着天涯海角,我也絕對能聞個分明!”
站起身,在手機屏幕上輕輕烙吻。
“等我。”
然後,按下關機鍵,將正面貼着胸膛放入上衣口袋裡,莫宇大步跑向機場通道。
手機滑下去的那一瞬,仍是習慣性看了一眼。
照片上,年輕男子一身素白唐裝,半躺在竹椅之上,側臉,睡顏,面容清秀,算不上太美,卻真像,從水墨山巒裡走出來的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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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兒,歌兒……”
巨大的黑影,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唯有那血紅色眼睛裡濃烈深沉的慾望,那般清晰,宛如要將人整個吞噬般,近在咫尺。
然後,是火,熊熊的火焰將那個男人包圍,可他大睜着眼睛,一刻也不停息地呼喚那個相同的名字。
“歌兒,歌兒……”
沖天的濃濁黑霧從那男人軀體裡噴薄而出,彷彿連火也阻擋不了他頑強的意志,仍舊一步一步蹣跚着靠近,直至一道青光閃過,生生洞穿他胸膛。
猩紅眼底突然狂涌起滔天的絕望與痛苦,男人完全沒入黑霧中——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歌兒——”
天塌地陷。
白衣青年猛地驚坐而起,只覺頭痛欲裂,好半晌才從餘悸中徹底恢復過來。
歌兒?是誰?
環顧四周,蔥蔥郁郁的樹林,深處依稀傳來叮咚流水聲,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溫柔灑下來,靜謐而溫暖。
這,又是哪裡?
腿上軟綿綿熱乎乎的重感有點古怪,白衣人低頭,只見一隻黑漆漆毛茸茸的小東西正趴在他膝蓋上,瞪圓一雙金亮的大眼睛看他,鬍子一抖,突然說出人話來,而且還是類似小孩子的稚嫩嗓音。
“你是誰?”
白衣人倒沒被它嚇到,只是一愣,怔怔反問,“我是誰?”
是啊,我是誰呢?
不知已經在這裡等了多久的小東西閒閒擺了擺尾巴,眼兒一眯,彷彿笑得不懷好意,“嘻嘻!我知道你是誰哦!”
“不過——我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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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斜陽從大大的落地窗透進來。
這算整間屋裡最奢華的一樣裝設,而且還是他強制無論如何也必須加上的。只是,這間屋子他卻其實一次都沒進來過,雖然他做夢都想着要進來——以某種正大光明的方式,就像走進主人的心。
莫宇搖頭苦笑,脫了鞋,踩上光潔的地板,雖然已經三天沒有人打理過,但因爲緊緊關着窗,那人也習慣天天清掃,所以意料之中的,屋子還是一塵不染,就彷彿殷勤等待着遠方的來客。
饒過書桌,矮几,莫宇在那張單人牀上坐下,淡淡的清香讓他忍不住深吸口氣,乾脆後背一歪,重重躺倒上去。
閉上眼,感受着熟悉的味道,莫宇到底忍不住了。
“月月,你到底在哪裡啊?別再跟我捉迷藏了好不好?不就是個稱呼而已,都叫了這麼多年我想改也改不過來啊!”
“你……你要是真那麼討厭我這樣叫你,我改還不行嗎?改成小月?不行,太普通了,是個人都這麼叫你的!月月、月月……月月!你先出來行不行,你出來咱們纔好商量嘛!”
“哼!你要再不出來,大爺我就豁出去了!直接叫你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氣死你!”
“滾出來啊!月下!”
枕頭直直扔出去,還沒落地,莫宇卻反倒傻了眼。
他沒看錯吧?純白的天花板上,正中心居然出現了一面詭異的鏡子,水藍色波紋依稀流動着,鏡面映出一個白晃晃的人影。
“月下——”
眼前一黑,莫宇只覺頭重腳輕,身子頓時直直向下陷落。
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