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 月下覺得手心貼靠的地方很溫暖，從淺眠中緩緩睜眼，便猝不及防撞入一雙幽邃柔軟的深黑色眸子。
“……莫宇？”
像是還不能確定, 月下竟有種宛在夢中的感覺, 本想再開口詢問, 嘴脣卻被一根手指按住, 莫宇俯身在他耳邊, 低聲道，“小臭貓和九哥還睡着，月月,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和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沉默着別眼, 不知爲何, 月下現在不太想搭理這個人。
莫宇並不強迫他, 只更加壓低聲音懇求道，“都是些非說不可的話, 月月，如果你不想讓我冤屈而死，就行行好答應吧？”
說到最後，微微帶上慣常的調笑，但半真半假的語氣卻讓月下莫名心驚, “胡說什麼……幾句話而已……”
“既然只是幾句話, 聽我說說又有什麼關係？”莫宇固執地追隨月下目光, 直將他盯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 避無可避之下只得點頭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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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月下驚訝地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純白的花海, 隨海潮涌動翻滾的皎潔浪花，宛若會發光一般, 映在眼底光華璀璨。
莫宇回過頭，望進月下美麗的黑眸，微微笑了，“月月，你眼睛裡有星星。”
“咦？”月下一時沒會過意。
莫宇勾起的脣角略微上挑，邃夜般的瞳孔明明滅滅，月下這才發現，雪白的花兒綻放清彩，落入莫宇眼中時，彷彿反射星光的幽潭，粼粼閃爍着，炫惑，迷人。
“這些花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繁星，”莫宇專注看着月下，“不過月月你肯定不知道，我第一次來這裡時，卻一點都不覺得它們有什麼特別，就好像，作畫時少了點睛之筆，總覺得應該再加些東西纔算完整。”
月下怔了怔，感覺莫宇握住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十指相扣。
“來，我告訴你，這畫中缺的是什麼！”
莫宇這樣說着的時候，並沒有強用力去拉月下，但那飛揚的眉眼笑意躍然，月下不知不覺被他感染，足底已隨之盪漾起來。
水波輕舞，偌大的花海無邊無際。漸漸地，月下再回頭望，連初來的洞口都已經看不見，但手指間熟悉的溫度纏繞着，卻十分令人安心。
擡眼，莫宇也正深深看他，黑眸中點綴的繁星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明亮，笑容於是在不經意間雙雙被牽動。
終於，兩個人停在花海之心。
但沒有就此停頓的，是他們仍舊彼此注視的目光。
月下聽見自己胸膛劇烈的震動，越來越快，越來越響……擔心會被莫宇覺察，月下很想低頭掩飾，但那雙深邃的黑眸就在對面，吸引住他根本挪不開分毫。
“月月，明白了嗎？”
莫宇含笑的嗓音聽起來沉鬱、溫柔，悠長似低啞的古簫，月下心絃不由輕輕戰慄，“明白……什麼？”
彷彿篤定月下已經猜到，莫宇並不回答，眼中笑意濃如醇酒，馨香馥郁的芬芳蓋過繁花似錦，月下張了張脣，清眸如水，溫柔流過幾許醉人的陶然。
莫宇於是笑了，扣住月下的五指略一用力，低頭附在他耳邊輕道——
“這幅畫，缺一個你。”
古簫低啞的吟唱拂過寂寂心湖，帶起圈圈漣漪，月下突然覺得無比安心，先前那些掙扎那些茫然彷彿都因莫宇這一句話而盡皆消弭。
多麼奇妙，就像他已看穿了他的心，所以才能在最恰當的時機用最匹配的言語開啓那千萬分之一的機會。
然而事實上，莫宇只是說出自己想說的，他並不知道那簡單的一句話已讓月下心境大爲不同，所以，看着那仍然淡淡的面容，莫宇不覺有些氣餒，“月月，我有好多話想說，你先聽我一句一句說完，再決定如何處置我好嗎？”
月下雖不明白莫宇爲什麼突然哭喪着臉，但料想他接下來的話定能透露因由，遂笑了笑，溫聲道，“你說，我會仔細聽。”
“嗯……”莫宇老老實實垂下頭，好似認錯的小孩子，不敢看月下，“是這樣的，有天晚上我仔細想了很多，總結出來我犯的三個錯誤，就是……我想跟你報告一下。”
挑了挑眉，月下不動聲色，靜靜聽他下文。
“第一條，我發現碧衣的心思，卻沒有第一時間把話說開，如果早一點明明白白拒絕，就能將傷害降到最低，也不會搞成現在這麼尷尬……”
偷眼看了看月下，見他神色平靜，但低斂雙目似在思索什麼，莫宇心裡七上八下，趕緊又道，“不過我已經跟碧衣好好說過了，就是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碧衣帶我來看繁星，但是在那之前……”
頭垂得更低，莫宇支支吾吾道，“那之前我鬼迷心竅，想讓月月你吃醋，所以才摟住她，造成誤會的，不過馬上我就悔得要命，後來直接跟她說不會喜歡她了！”
月下聞言擡眸瞥了莫宇一眼，那意味雖深，但莫宇卻馬上領會過來，忙不迭道，“我沒說是因爲月月你的關係，你都還沒答應我，我怎麼敢亂說……不過……不過……”
“最後還是說了？”
無奈扶額，月下輕輕嘆了口氣，莫宇仔細辨認，覺得那語氣倒也並不見得有多惱，但是近日來打擊連連，莫宇到底沒敢妄加揣測，只乖寶寶一般坦白從寬。
“前天你受傷回來，遲遲都不見好，我……”頓了一頓，莫宇想還是繞過玄兒那段，“我以爲是碧衣從我對你的態度看出端倪，所以才……總之我當時又擔心又生氣，沒頭沒腦就去找碧衣質問……”
“你怎麼……”皺眉，月下有些生氣。
莫宇當然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但又不能對月下撒謊，懊惱自責道，“我還口不擇言說了許多大白話，其中就包括那個……我喜歡你的事……”
感覺月下的手抖了一下，莫宇趕緊死死抓住他，但出乎意料，月下並未有掙開的動作，只是搖了搖頭，“碧衣一定很傷心。”
“我也很傷心啊！”莫宇撇了撇嘴很委屈，“我還以爲你已經有一點喜歡我了，結果我跟別人曖昧，你卻無動於衷。”
“你怎麼知道我無動於衷？”月下好笑道。
若換作平時，莫宇絕對能聽出月下這反問語氣所暗含的弦外之音，但他現在就顧着深刻剖析自己，只垂頭喪氣道，“反正我就是很傷心，不過這還是我的錯啦，第二條，不該利用碧衣，這麼做簡直太卑鄙了！”
拉住月下的手，莫宇臉上寫滿自責，“月月，你罵我吧，或者暴打一通也行！”
月下當然做不來這種事，不過此時他居然靈光一閃，莫名其妙想起某人常用於戲弄自己的那句話，“呵，莫宇，你不是說‘打是親罵是愛’，總叫我偶爾打你罵你，依我看，你這認錯莫非又是故意在耍花招，想引我上當？”
輕描淡寫，就斷了莫宇後路。
“月月……”哭喪着臉，莫宇想這下可好，沒辦法讓月下打他罵他，就只能自己動手了。天理昭昭，他是真的很誠心在認錯，可爲什麼——
“月月，你先松下手，我好自我了斷。”
原來不知何時，月下反握住他，手上還加了力道。
連“自我了斷”這種詞都已經用上，月下心知莫宇懊悔，更加不可能放手。
“好吧……”捨不得掙開，莫宇只得妥協地嘆了口氣，“那我再說我第三個錯誤，等等加在一起罰……”
話到此處，連莫宇自己都不太好意思，“這、這個錯誤很幼稚，我說出來月月你可別笑話我。”
忸怩地瞥一眼月下，卻連他神色都不敢看清就迅速撤回眼，莫宇想伸頭縮頭反正都是一刀，遂心裡一發狠，視死如歸般大聲嚷道，“你跟九哥那麼要好，我很生氣很吃醋很不開心很悶得慌！”
無言，月下好半天回過神來，果然脣角一彎，止不住笑出了聲。
“……我就知道，”莫宇憋紅了臉，“我也明白這麼想很沒道理，但月月你格外關心九哥，九哥又像對你有意思，我會想歪也很正常吧！”
“九哥對我……？”月下納悶，“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很多地方都能看出來啊！”莫宇嘟着嘴，完全沒察覺自己怨怪的眼神以及這一小動作不僅孩子氣十足，簡直堪比獨守空閨的寂寞小媳婦。
無奈搖了搖頭，月下道，“不可能……”
“看吧看吧！”莫宇氣鼓鼓辯白，“你說起他的時候就是這樣，好像對他非常瞭解似的！哼！其實月月你若記得以前的事，就應該很清楚我不是那麼無理取鬧亂吃醋的人，但九哥不一樣，我總覺得你跟他簡直非一般的親密，現在這才幾天，你就拿他跟我一樣對待，那再過些日子，你還不得把我忘得一乾二淨！月月！你老實交待，你是不是老早就想甩掉我了？”
本還縮頭縮腦乖乖認錯的人，此時找到把柄，搖身一變倒成了理直氣壯的質問者，月下脣畔笑意更深，並不掩飾地承認，“是。”
而且實際上，直到剛剛來這裡之前，他還依然有這種想法，但準確說來，並不是甩掉，而是從居繇出來後，月下便已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不願意莫宇跟他一起再遭遇危險，“你既然對我坦言這些事，我也不再瞞你，我的確是有過甩掉你的想法。”
瞠目結舌，莫宇好長時間無言以對，腦海中轟轟然全都是“月下想甩掉他”這個認知。
月下見他連臉色都煞白了，顯然嚇得不輕，心中愧疚，遂輕輕握了握他手，道，“不過現在，去留與否，我想應該都只憑你自己的意願，關於原本那個想法，我也跟你認錯。”
渙散的目光總算重又凝住月下，莫宇胸口一緊，恰望見那如水的清眸中隱現閃爍，霎時間只覺痛不可抑。
月月，我總纏着你，你覺得困擾，覺得膩煩了？
說全憑我意，但你其實在勉強自己，是嗎？
這一瞬間，莫宇幾乎想幹脆順了月下的心，一走了之乾乾淨淨，但終究有太多捨不得，莫宇突然覺得自己實在窩囊，這種看不到盡頭的堅持到底什麼時候纔能有結果？
不管好的還是壞的，他只求一個結果。
“主人有深愛的人，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主人對他的感情，不是你可以想象，也絕不是你有能力插足的。”
玄兒的聲音仿如妖言魔咒，縈繞腦海徘徊不去，莫宇只覺頭痛欲裂，驀然間好像全身的力氣拼到此時此刻，終於都被消耗殆盡，莫宇頹然聳耷下肩膀，神色間的沮喪再掩飾不住。
“月月……如果你註定將會愛上別人，那我現在不顧一切擾亂你的心，會不會終有一天，令你爲難？”
“什麼？”月下不知莫宇何以突然有此一問。
驀地從飄渺的思緒裡回神，莫宇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把心中的擔憂問出了口，垂眸處，是月下懵懂茫然的神情，還有看着自己時那溫柔關切的目光，莫宇根本放不開，這是他戀了整整十年的人啊，雖然只是漫長而無望的單戀，但那些共同相處的時光，那些箇中五味，那些懷揣希望偶爾看見前路時的鼓舞與雀躍……要讓他割捨，就好似剜去一半心臟，會很疼吧？
真的……會很疼的……
“月月，我只有一個請求……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相信我，好不好？”
靠近月下，莫宇卸了力氣，將額頭重重壓上月下肩膀，兩手緊緊纏上他十指，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着，像無助的孩童蜷縮在月下身前，汲取一絲一毫的溫暖和慰藉。
“只要你相信我的心，那麼不管未來會如何，我都能勇敢無畏地走下去，只要你願意相信我的心，求你了……”
微微垂眼，半晌，月下輕掩眸光，側過臉。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臉頰輕輕磨蹭過莫宇頭髮，以溫柔的姿態，熨帖上他，“我相信你……”
感覺握住自己的手勁驀然加大，月下心頭輕顫，又說了一遍，“我相信你。”
繁星作證。
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