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裡三人的客房, 玄兒跳上一張牀就抱着肚子叫餓,月下拿它無可奈何,“再這樣下去, 真跟饞嘴小貓沒兩樣了。”
九曜也對哈哈笑道, “在人間待得久就是這種結果, 你看我跟蠻蠻, 誰像它似的!”
玄兒輕哼一聲, “那是你虐待蠻蠻,所以它才鎮日裡睡不停,哪比得上我, 有主人寵着,天下美食都嚐遍, 嘿嘿!”
蠻蠻聞言, 心道這可奇了, 玄兒怎麼知道它在睡覺,明明大家都以爲這是冷靜寡言的表現來着, 它也自認爲隱藏得極好了,居然會被識破?
九曜也很納悶,“蠻蠻,你真是在睡覺?”
繼續深沉,蠻蠻故作無言, 但這顯然不等於默認。
玄兒在牀上打滾兒, “大木頭, 你直接這麼問它纔不會承認哩!其實我可以透露給你一招, 改天你要叫蠻蠻之前, 先待我用個定神術,然後讓它現出原形來一看就明白了。”
“好主意!本神怎麼就沒想到呢!”九曜一拍腦門, 大聲叫好。
玄兒很得意,“那當然,你是木頭嘛,也只有我這麼聰明的神仙才想得出這麼絕妙的法子。”
蠻蠻心眼兒一轉,總算弄明白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次午睡醒來,爲什麼會莫名其妙泡在水裡這件事了,原來是這個冤家乾的!
“歪點子可真不少,”月下捏一捏玄兒鼻子,半是寵溺半是無奈道,“我去找找碧衣,先解決你的肚皮問題吧。”
“謝謝主人!”
玄兒好開心,繼續跟九曜你一言我一語,刺激得蠻蠻忍無可忍,終於也挑刀應戰,脣槍舌劍衝殺起來,此是後話。
且說月下出了客房,找到碧衣住的草巢,還未等他在外面先打聲招呼,裡面愉悅的笑聲已透過藻綠色的門簾,被輕快的水波盪漾出來。
“莫宇哥哥,你嚐嚐這個!是我最喜歡吃的!”
碧衣夾了新拌好的海菜送到莫宇嘴邊,莫宇皺眉,本想避開,卻在眼角餘光瞥見剛進門的那抹白影時,心神一顫,下意識就張了口。
微鹹的味道在舌尖彌散開,莫宇聽見少女追問,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很好吃。”
碧衣心中歡喜,轉身要去端另一邊的菜,擡眼的當口也看見了站在門邊的人,“月下,你回來啦!”
不知道爲什麼,月下覺得自己不太能笑出來,但在看見碧衣興高采烈跑過來邀請他也嚐嚐自己做的菜時,那明亮善意的美麗臉龐看進眼裡,還是讓他脣邊很自然地勾起一個真誠的弧度,“這麼豐盛,玄兒一定會很高興,謝謝你,碧衣。”
說起玄兒時,月下語調微帶調侃,碧衣一聽,便明白它是餓了,遂手腳利落地端起好幾個盤子,借水流之勢托住,到底還是不太熟練,有一隻盤子差點歪到一邊,幸而月下眼明手快幫她接住。
靦腆一笑,碧衣回頭看了眼莫宇,臉上飛起紅暈,不好意思般先溜了出去。
月下看那案几上還剩兩三個盤子,正要去端,莫宇卻搶先一手一個,指尖觸及的同時兩人目光也乍然相碰,卻只一瞬間,莫宇便將視線主動錯開。
這氣氛十分古怪,月下心裡有些發堵,勉強笑道,“走吧……”
出乎預料,莫宇並沒有回答他,先一步走出去了。
而那兩個字,月下肯定他是聽見了的,但這種置之不理的態度,是因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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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整天的時間已經過去,月下都沒再跟莫宇說上一句話。
倒不是有意躲避,而是沒有機會。
“宇弟又跟那鮫人族的小姑娘出去了?”九曜半躺在牀上,直覺事有蹊蹺,今天誰都挺正常,只有莫宇怪怪的,九曜雖遲鈍沒立馬瞧出來,但這時候也看出不對勁。
“碧衣很討人喜歡,”月下只這樣說了一句,微微笑着似不經意看一眼門簾,玄兒窩在他腿上打哈欠。
“好好吃……不過吃飽了就好睏哦……”玄兒改了個四仰八叉的姿勢,圓滾滾的肚皮往月下手上蹭,“主人揉一揉,撐壞了。”
月下看它懶洋洋的,打完哈欠又打個噴嚏,嬌憨的模樣惹人憐愛,本還想責怪它看見喜歡吃的就不知節制來着,這下也改成搖頭輕笑,順應所需伸手輕揉它溫軟的小肚皮,指尖蘊了幾分靈力,稍作舒緩。
九曜趴在牀上,迷迷糊糊望住月下動作,笑呵呵打趣,“現在已經這麼會搗蛋,你再這樣寵它,它非得無法無天不可……”
“幹嘛,你嫉妒啊?”玄兒尾巴翹起老高,顯然很舒服。
“唔……怎麼會……我又不像你……”九曜火焰般的眸子微微闔着,歪着腦袋抱住枕頭,隱約聽得幾縷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好像已經半睡半醒。
月下皺了皺眉,玄兒沒聽見九曜再說話,頂着大肚皮艱難擡起腦袋,怪聲道,“大木頭睡覺不會打呼嚕吧?”
“是姿勢不對,”月下笑了笑,將玄兒放在牀上,起身走到九曜牀邊,俯身輕喚,“九哥,九哥?”
看來已經累得睡着,果然因爲身體不能適應海水的緣故,還是太勉強了。
月下想着,伸手拉住九曜胳膊,另一手從他肩膀繞過去,用力將他翻轉過來,再把身子擺正,九曜咕噥一聲,倒是沒醒。
輕舒一口氣,月下展開被子,鮫人族特製的鮫綃輕韌光滑,裡面包着柔軟海藻,鋪上身時水波一抖,送來清新的鹹溼氣息,想必能令人睡個好覺。
月下做完這些,倒並未就此離開,而是打量起那張熟睡中的英挺面容,神情若有所思。
九曜的臉,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不過此刻看去,那如刀劈斧鑿出來的鋒銳五官卸去深刻棱角,柔化出某種和煦的線條,彷彿人摘下面具,露出真實的一面,而真實的九曜,也的確就像現在這樣,有點呆呆傻傻,卻十分可靠。
而且這些日子相處,九曜那努力改進卻終覺彆扭的笑容,月下也越看越覺親切,偶爾仔細揣摩,還能發現某些微小的進步,倒讓月下十分期待,有那麼一天看見九曜“正常”的笑,一定會很賞心悅目吧!
無意識勾了勾脣,月下轉身,卻是突然滯住腳步。
“莫宇哥哥?”
碧衣被莫宇擋在後面,看不見屋裡的情形,但從眼前人背影中散發出來的強烈怒意還是讓她忍不住一瑟縮,怯怯喚出了聲。
下一刻身子突然被一股大力拉住,碧衣腳下一踉蹌,頓時跌入一個寬闊厚實的胸膛。
“不是說要帶我去一個很漂亮的地方?那就走吧。”莫宇的聲音平平淡淡,但聽在碧衣耳朵裡卻直如天籟。
“我……我……”羞得滿面緋紅,碧衣語無倫次說不出話,整個人都被緊緊摟着,臉頰正貼着那溫熱胸口,一陣陣強健有力的心跳聲鼓盪耳膜,似乎越來越快,但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停頓了一下,又漸漸變緩變慢。
莫宇視線牢牢鎖住屋裡那白衣的人,看到那清亮的眼神僅有短暫的錯愕,彷彿只是稍微有些驚訝,旋即很快就如平常般微微頷首,而後溫柔一笑,明澈如水的眸子坦然幽淨,不含半分雜質。
心狠狠一沉,莫宇退後兩步,帶着懷中少女逃也般離去。
仰面躺在牀上的玄兒,從一開始,就始終注視着月下。
在它眼裡,金瞳中那雙倒着的白色背影,卻恍惚有幾分黯然。
“主人……”
月下返回牀邊,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微笑着摸了摸玄兒鼓鼓的肚皮,“好些了沒?”
“好多了!”玄兒想打滾兒給月下讓出牀鋪,怎奈身子太沉翻不動,月下低低一笑,直接將它摟進懷裡。
和衣躺下,月下什麼都沒再說,閉上眼。
玄兒乖乖依在他身上不動,金瞳隱約閃爍,半晌,悄悄從那手掌下退出來,咬住旁邊被子,一點點朝月下這邊拖,肉團般的身子顛顛倒倒跌來撞去,好半天才挪過來一角。
正氣急,突然一隻手拉住那被角,輕輕一帶,被子整個鋪展開。
玄兒看見月下,嘟起嘴,不高興地喚一聲,“主人!”
月下心中歉疚,抱住玄兒揉捏它軟乎乎的臉頰,“是我忘了,下次一定注意。”
“主人要好好照顧自己,”玄兒學起小大人,一本正經對月下語重心長地告誡,“這海里陰冷陰冷的,主人體質本來就偏寒,再不注意怎麼行!”
拿它沒轍,月下連聲答應,抱住那滾圓的小毛團又躺下去。
玄兒心滿意足,爬上月下頸邊蹭個不停,膩聲道,“玄兒也能照顧主人!”
月下略一怔愣,轉頭看去,那雙金色的眸子近在咫尺,分明很認真地說着這句話。心內一暖,月下摸了摸玄兒的頭,輕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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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海渠,初進時漆黑一片,莫宇渾渾噩噩跟隨碧衣往前走着,少女時不時說些什麼,他也沒聽進去,只下意識應兩句。好在這一路暢通,光線很暗又看不到對方的表情,碧衣也未覺出他心不在焉。
直到前方終於隱隱透出一抹瑩亮,出口已近在眼前。
“莫宇哥哥!快看,那就是繁星發出的光,很漂亮吧!”碧衣開心地鼓掌,一時也忘了矜持,拉住莫宇的手就游過去。
莫宇被她帶得身子一晃,總算也稍微回神,甫一擡眼,便望進一片豁然開朗——前方大片平坦的坡地,滿地繁花如雪,自然流動的光華與水波相映,起伏輕曳,舒捲綿綿。
少女歡快的笑聲清脆如銀鈴,那奔向花叢徜徉着翩舞的身影也似蝶似燕,曼妙可人。
這仙境般的花海夢地,別說汪洋之中,就連陸上天邊,也難以再尋。
然而,莫宇根本無心欣賞,他的眼神只稍稍從哪些雪白的花瓣上掠過,便收回來,垂着頭靜靜站着。
“莫宇哥哥?”
碧衣終於發現不對勁。
莫宇擡眼,看少女跑回來,水藍的長髮上別了一朵繁星,呼喚他時,漂亮的眸子裡寫滿擔憂,以及……不加掩飾的情愫。
平心而論,這女孩確是他至今爲止,見過最美的。
更何況,性情也難得的溫婉可愛,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喜歡的感情真摯無欺,不摻半點虛假,亦不含帶其他因素。
似是恍惚笑了兩聲,莫宇擡起右手。
碧衣一愣,忽覺頰上傳來溫熱的觸感,是莫宇的手輕輕撫上了她。
“莫……宇哥哥?”
音調顫抖得厲害,碧衣快要壓抑不住自己的心跳,只覺那雙正凝視自己的、黝黑深邃的眼睛,就像這世間最浩瀚的海洋,讓她寧可一輩子都沉溺其中。
然而,世間萬事,真的不能總是善盡人意。
有些東西藏得太深,眼睛看到,親身體會到,也許並非全部就是真相。
碧衣涉世未深,她不明白,但也總有一天,她必須明白。
輕輕一嘆,莫宇鬆開了手,眼神越過她,看向那些雪毯一般繁茂的花海,純白無暇的顏色,在他眸底心間逐漸幻化出一個影子。
“碧衣,不要被表象所欺騙,否則,會令自己陷入迷途……”
而迷途……
就像這漫漫無邊的花陣,看似美麗,其實一旦陷進去,陷得太深,也許再回頭時,就永遠也走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