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祭之臺在王宮禁地的最深處,三名侍衛只將月下和莫宇送到入口便告退了。
前方是一條幽深的長廊,水晶燈映出兩邊牆壁滿繪的壁畫,與月下在王宮暖閣裡看見的那些很相似,只是這裡的似乎要更加完整,畫面內容連起來,也是一條長長的迴廊,白玉築階,彩玉雕欄,青玉鑲地,還有各種五光十色的植物,空中結對飛着幾隻大鳥,光鮮的尾翎飄長如霓虹。
月下邊走邊仔細觀察,思緒也逐漸沉浸其中,直到前面壁畫戛然而止,剛好是那回廊的盡頭,依稀可見一角金色飛檐,飛檐下露出半截翠綠衣襬。可是,畫的內容就在此中斷了,他們腳下的這條長廊也已走完。
“月下大人,您來了。”
溫柔、略帶沙啞的男子嗓音,從對面傳來。
月下只覺眼中驀然一亮,一個巨大的圓形殿堂已經呈現在他面前。明若璨星的燈光映照下,文蜥深綠色的長袍在圓形祭壇的白石階上鋪展開一個弧度,月下一時有些晃神,竟將那衣袍錯看成一條巨大的尾巴。
“……”
“月下大人?”
“月月,怎麼了?”莫宇見月下愣神,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心中一怔,月下猛然想起文蜥的真身不就是一條蜥蜴麼,即使那真是他的尾巴,這也沒什麼奇怪。遂收了疑惑,對莫宇點頭道,“沒什麼。”
臨近祭壇邊緣,月下剛要邁上臺階,卻忽覺身子被什麼憑空而起的力量擋祝
“恕我冒昧,”文蜥微微一笑,“月下大人,爲了確保神諭成功執行,您的朋友可能無法進入此陣。”
“什麼?”莫宇驚跳而起,一眼看去這祭壇這麼大,他怎麼可能放任月下在距離自己如此之遠的情況下獨自面對危險?是的,他承認直到現在,他還認爲文蜥是個危險。
月下卻只想了一想,便對莫宇道,“玄兒就先交給你了。”
莫宇根本來不及反駁,月下已經將玄兒遞過來,沒辦法,只能仔細接過病怏怏的小傢伙,用眼神表示無聲的抗議,卻再騰不出手來拉住月下。
“月月,你是故意的吧?”
月下笑一笑,“別擔心,我過去了。”
“……哪能不擔心……”莫宇看着月下走上臺階,低聲咕噥一句,不知爲何,看着那背影,他居然有種感覺,彷彿月下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似的。
當然實際上,莫宇也知道,自己幾乎已經形成某種習慣,只要跟月下分開,不論時間長短,他每每忍不住回頭看月下走遠時,都會產生這樣的感覺,雖然也從來沒有應驗過吧,但是內心擔憂卻委實不假。
曲了小指輕刮一下玄兒肚子上的軟毛,莫宇苦笑道,“老夥計,這下可好,月月上陣殺敵,咱們兩個卻都派不上用場了!所以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再吵架啊1
那廂莫宇忙着自我解嘲,這邊月下已經上了神祭之臺,只見那中心有一個水晶做的圓球,而文蜥就站在它旁邊。
“大人,請到這裡來。”
月下依言走過去,在文蜥對面站定,二人之間正隔着那個圓球。近了才發現,那球中隱約晃動着一些影子,仔細看去,原來是居繇城,城中蜥民們都到了街巷中間,仰頭遙望同一個方向。
“他們在等待新生,”文蜥也垂目凝視着那水晶球,月下看向他,覺得他脣邊一縷淺淡的笑容雖十分溫暖,卻含着盤絲錯節般難解的哀傷,只因過往的等待太過漫長,就連這長生的神祇也快要禁受不祝
“文蜥,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一定可以成功的1月下這樣說着,同時更加下定決心,“雖然我到現在也還不明白,那神諭是因爲什麼選中我,但既然已經站在這裡,我就一定會竭盡全力。所以文蜥,等等無論發生什麼,都別放棄1
文蜥看着月下臉上堅定的光彩,只覺那看似平凡的面容彷彿比這整座宮殿都更明亮耀眼。心中不覺爲之一暖,文蜥點頭,“謝謝你,月下大人。”
這一瞬間,二人的眼光交匯,同時微微笑起來,彷彿在冥冥之中,心靈也就此被某種奇妙的力量牽連在一起。
“呵!雖然這樣說可能是不敬,但月下大人,文蜥是真的覺得,自己跟您很熟悉,不由自主就想與您靠得更近。”
狹長鳳目微微彎起笑紋,深綠色的瞳孔中折射出清華瀲瀲,潑墨般蘊滿濃郁的溫柔。
“我想,也許我曾在什麼地方遇到過您……對了,您看見那些壁畫了吧?我記得您一開始就對它們很感興趣,其實,我可以告訴您,那些畫中的場景,就是我以前的家鄉,是不是很美?”
“……”
“只可惜,這還不是最美的。我曾經到過一個地方,那地方……呵!僅僅是一眼,就讓我銘記於心……”
文蜥的眼神浮動着飄渺,似乎正在回憶什麼,脣畔笑容愈發深了,夾雜着些許沉醉。
“真的很美,跟月下大人你一樣迷人……”
月下怔了怔,聽文蜥說着這些話,心中不知爲何涌起一股強烈的悲傷,那種幾近排斥的感覺令他忍不住喚,“文蜥……”
文蜥卻忽而搖了搖頭,輕笑,“午夜就快到了呢,需要提早開啓法陣,只是在那之前,我還有個問題想問您,不知可否?”
月下聽他說話的語氣,心中猛然一驚,未及細想便已無意識開口拒絕,“可以等成功以後再……”
文蜥深深地看他,半晌,卻是搖了搖頭,“也罷!現在開始吧1
“文——”
乍起的呼喚被一陣勁風切斷,月下趕緊穩住身形。
“手放在晶球上1
文蜥的聲音及時傳來,月下只覺腳底一輕,當手夠到眼前那球面時,便立時沉了下來,重新穩住身形,而他也在此刻,清楚地看見文蜥的動作。
只見那深綠色的長袍整個掀起來,在文蜥身後揚起,張開,被烈風舞動着,時而平整如扇,時而激盪如浪,不停變幻形狀。
文蜥緊緊閉着眼,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墨綠色長髮的束帶散開了,急促捲上他臉頰,讓那張臉更加顯得蒼白沒有血色。
而在他雙手間,隱隱有一團輝光流轉,彷彿從胸膛抽離出來,艱難漲大。
月下眼底映着那愈漸明亮的光芒,心臟狠狠一揪,突然想開口叫停,可是掌心從晶球表面不斷滲入的灼熱感,以及低頭看去那些受盡磨難的人們,都讓他沒有辦法妄行打斷。
月下,靜下心來。
剛剛的承諾,你都忘了嗎?
靜心……
微微閉上眼,月下強迫自己用全部的力量去感知手心那些呼喚,耳畔的風聲逐漸強大,又逐漸止息,取而代之是某種溫暖的感覺,彷彿在水中徜徉,又彷彿被初晨的陽光照耀,渾身都流淌着舒暢。
莫宇抱着玄兒站在下面,焦急地等待着,剛剛突然涌起一陣颶風,遮擋他視線讓他連月下的身影都尋不到,而隨着穹頂之上那縷細微光束一點點挪向正中心,莫宇也終於看見那風漸漸安靜了,直到——
完全平息。
風止,光歿。
出現在眼前的畫面簡直讓莫宇感到難以置信。
月下浮在半空,從文蜥胸前飄出的一隻光球旋轉着搖曳着朝他緩緩飛去。然後,在達到月下額頭的時候突然精芒一閃,縮成一粒細小光點,從眉心沒入。
而莫宇又一次清楚地看見,那蓮花圖案的印記。
半展的純白蓮花,幽幽流過瀲灩水波,一點點綻放,在月下終於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光芒大放。
莫宇只覺眼前一白,好半天才恢復過來,再看去時,月下整個人已經被籠在一抹漾動的淺暈中,半張的眸低垂着,看向站在祭臺中心的文蜥。
莫宇使勁閉一下眼,再努力睜大眼,更睜大眼,試圖看清楚,證明自己絕對沒有看錯或是出現幻覺——
那真的是月下嗎?
雖然除了那頭突然長到腰間的黑髮,他似乎也並沒有太大改變,仍是那張臉,但莫宇卻越看越覺得,月下不一樣了,彷彿突然變得——
更漂亮了?
好像也不是這麼簡單。
“月下大人,我剛剛說有個問題想問您……”
文蜥修長的眉緊緊擰起,好像在極力壓抑什麼痛苦,甚至一句話都未能說完,整個人就已經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雙臂抱着肩膀,縮成一團。
隱隱有一層黑霧從他不住顫抖着的後背浮起。
當月下空白的意識終於漸漸迴歸之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文蜥1
“別過……來1嘶啞宛如要裂開的嗓音帶着衝破一切的決絕撞進月下的耳朵,渾身一震,月下突然覺得,這情景彷彿似曾相識。
“您說……無論如何……都不放棄……我……總算做……到了……”
斷斷續續的聲線虛浮不定,月下只覺心如刀割,不由自主朝文蜥移去。那團蒸騰的黑霧已經越來越明顯,匯聚成猙獰的形狀,可是那飄渺的聲線仍舊抗拒着,一字一字出口。
“只可惜……那個問題……”
月下伸手,幾乎已經要碰觸到文蜥被無形之風吹向他的幾縷髮絲。
“協…心……”
彷彿用盡全身最後的一點力氣,文蜥咬牙說出這兩個字,而那風也突然靜止了,萬籟俱寂。
月下的手凝固住,眼神一凜。
只見文蜥緩緩擡頭,脣角幽幽牽出一道隱約的弧度,不同於那慣常溫柔的笑,這太過飄渺的弧度暗藏着某種邪氣,連同那雙微眯的狹長鳳眼,都暈染上深黯。
月下退後一步,視線緊緊鎖住眼前人額頭那團黑霧,眼神驚疑不定。
“你不是文蜥,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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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風滾過耳邊,即使在蠻蠻背上俯瞰,九曜也只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昏黃。
“奇怪,他們那天出發,按理說就應該到這附近了……蠻蠻,再下去點,看看地上是不是有起過流沙。”
羽翼一轉,長長的鮮紅尾翎在空中劃過一道火唬
九曜剛剛覺得身子降下一些,就聽得地面猛然傳來轟隆隆幾聲滾雷似的悶響。隨即彷彿有什麼東西從那響聲中突刺而出,帶起一股強大的氣旋。
九曜皺眉,“原來這裡還藏着一隻影魅。”
蠻蠻劇烈扇動翅膀,似乎被那股風暴影響,有些掌控不住平衡,“主人你看!有一道光跟着出來了1
光?
九曜聞言看去,果真見到那股氣旋之後緊跟着又涌出一片亮白,散開在地面上緩緩鋪成一個形狀。
而隨着那形狀逐漸清晰,九曜右手的雄黃指環竟開始隱隱嗡鳴,就連蠻蠻也察覺到那種熟悉的波動——
水的波動。
“蓮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