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曜從蠻蠻背上跳下來,手中小囊高高拋起,笑得很是得意,“哈哈!這回總算萬無一失!”
蠻蠻拍打着翅膀,正扭頭用尖喙梳理頸下被夜風吹亂的羽毛,聽見九曜這話,只瞟他一眼,道,“你還是先回頭看看再說吧。”
九曜不明所以,果然回過頭去,只見蒼穹之下萬頃海濤氣勢磅礴,黑壓壓一片看不到盡頭,九曜心口一怵,趕緊轉身邁開大步,“少囉嗦!回去睡覺!”
蠻蠻暗自偷笑,扇着翅膀在九曜前邊時飛時停,火焰般明亮的尾翎宛如會發光的錦緞,飄在黑幕裡帶起一串串赤紅的星芒,卻是突然,那左右飛舞的動作停住了,翅膀撲騰幾聲,蠻蠻落下來,“咦?”
前方暗處,緩緩步出一個小小黑影,金色雙瞳熒光綻然,正是從月下身邊跑開的玄兒。
“你怎麼在這?”九曜剛走過去,便本能一警覺,玄兒看他的視線裡有種莫名的敵意,直接而不加掩飾,幾乎是在看仇人一般。
兩手抱胸,九曜好整以暇道,“怎麼?終於想起自己是什麼身份,要來跟本神認錯了?”
“我沒錯,”玄兒直視他的眼毫不畏懼,“你是去找尚仙要避水丹了吧?我那麼說不過是刺激你儘早行動,免得耽誤我們行程。”
蠻蠻一歪腦袋,看九曜啞口無言,卻似根本不打算爲主人辯駁,反而低下頭自得其樂般又開始整理它那一身羽毛。
“至於你說我的身份——早在百年之前,我不就什麼身份都沒有了?莫非上仙界又改變主意,要召我回去?”玄兒微微眯起眼,語氣裡譏諷意味十足。
“好好好!本神說不過你!”一聽它提起那所謂百年前,九曜就頭疼,沒耐性地擺手道,“你既然不是認錯,那你故意擋住本神的道是什麼意思?難道下午的事情還不夠……”
“是因爲主人,”沒有半分遲疑,玄兒道,“我跟你的衝突會讓他困擾,我不想這樣,所以,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好好談談。”
九曜聞言先是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卻是一哧鼻,彷彿根本不相信,“好好談談?哼!上次是誰對本神的問話敷衍了事的?這回倒積極主動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那個問題無論你問幾遍,我的回答都不會變,”玄兒異常堅定,“殿尊的情況我不知道,我跟着主人只是爲了幫他恢復神力,而其餘的事,一概無可奉告!”
“你既無可奉告,那我們要怎麼談?”九曜強迫自己壓制怒火,畢竟這是在荒郊野外,月下又不在,萬一他真失手將這小傢伙送去給閻王爺,那可就糟糕了。
想着想着,九曜心裡不禁有點忿忿,“唉……話說回來,真不明白爲什麼不管以前還是現在,蓮歌都最偏心你這一點也不可愛的傢伙?”
“……”聽見九曜嘆息般說出那個名字,玄兒胸口突然狠狠一揪,疼得他身子發顫,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九曜沒覺出玄兒異常,兀自納悶道,“想當初,明明小戎也總愛纏着蓮歌,那小狐狸豈不比你可愛乖巧得多?而且話說回來,玄冥封域雖然景色不錯,卻到底……”
“說什麼當初!”
剩下的話突然被尖聲打斷,九曜詫異看去,見玄兒那雙金色的眸子裡竟不知何時涌上一層濃重霧氣,眼中憤恨的情緒被遮掩住一些,卻仍舊尖銳得觸目驚心。
“說什麼當初……說什麼當初……”低下頭,玄兒的聲音隱隱開始哽咽,“如果不是你們逼迫主人,如果不是你們……主人才不會那麼痛苦……他和殿尊……都不會落得那樣的結果……”
九曜錯愕地看着玄兒,這向來牙尖嘴利的小傢伙,無論何時都總是一副不肯服輸、神氣活現的樣子,難以想象它現在居然會有如此大的情緒波動。
“你……”低低嘆了口氣,九曜道,“蒼寰犯下滔天大錯,理應接受懲罰。”
“那與主人何干!”玄兒憤恨地仰起臉,“與他何干?你說啊!你們這些道貌岸然滿腦子天條戒律卻還裝得高高在上的神,你們做了什麼?主人明明是受害者,爲什麼最後還要是他來收拾那個爛攤子?”
九曜聽着玄兒尖銳的質問,卻只沉默着握緊拳頭,一旁蠻蠻怔了怔,朝他看過去。
“爲什麼……爲什麼主人就必須得死?你倒是解釋給我聽啊!”
玄兒根本停不下來,那些問題壓在它心裡長達百年,它一直想找出所有的答案,卻始終沒有結果,它的力量太過微不足道,而現在它甚至連自己的修爲都保不住!
“魑魅算什麼……說對付不了只是藉口吧……主人死了,對你們來說,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
“夠了!”
九曜突然吼道,紅袍疾閃,手掌在距離玄兒頸間一寸之處驀地停頓,卻終是幾番顫抖,又頹然卸去勁道。
蠻蠻在旁驚出一身冷汗,轉眼去看玄兒,那雙金眼被眼淚洗過,愈加灼灼發亮,半分怯意也無,直到九曜的手收回去,它還始終保持質問的眼神與姿態,挑釁、高傲、堅持,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九曜看着這樣的它,胸臆突生萬般無奈,不由重重嘆了口氣,“你是不是還想說,蒼寰也沒有錯?”
玄兒坦言,“是。”
脣邊微微勾起一絲苦笑,九曜頷首,“其實我也不覺得他有錯,他只是對蓮歌太過執着,但是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這無可奈何幾同嘆訴的一句話,讓玄兒不覺一怔,只因曾經,也有一個人說過同樣的一句話。
那時候,綠草如茵,它趴在記憶裡散發着淡淡溫香的胸口,嘴裡叼着一縷柔軟髮絲,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突然減弱,玄兒記得,自己不滿地眯縫開一隻眼,就看見一堵熟悉的高大身影撐在上方。
“歌兒,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迷糊中聽見這樣一句問話,玄兒覺得自己下頜枕着的、那始終平靜的胸膛微微有些起伏,然後,頭頂清冷如水的嗓音緩緩流過,淺淡的韻律,幾乎不會在心間留下痕跡。
他說——
“就算明白,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
當玄兒回到客房的時候,月下正半倚在牀邊坐着,似乎有些受不住睏意,邊揉眼睛邊打哈欠。
“主人!”玄兒迅速跳上月下膝頭,將腦袋擱在他腿上,閉眼。隔着兩層薄薄的衣料,它感覺到月下身子有點沁涼,遂動了動身子,把溫暖的肚皮貼上去。
“回來了?”月下看一眼窗外,摸了摸它,笑道,“還以爲你找到什麼好地方,玩得樂不思蜀了,還好還好,知道回來就行!呵,已經很晚了,先休息吧,明天還得早起。”
說着將玄兒抱到牀內側的枕邊,起身吹滅了燭臺。
房內霎時陷入一片黑暗。
玄兒這才睜開了眼,睫毛還溼黏黏的,粘着不舒服。
旁邊的牀鋪突然陷下去一些,玄兒知道是月下躺了過來,不由自主偎靠向那微帶些涼意的身子,熟悉的味道讓它覺得安心,只想更貼近一點,藉着真實的存在驅散那些煙霧般徘徊不去的迷茫和恐懼。
而月下此時也覺察到腰側玄兒頭頂着他的地方,隱約有溼冷的觸感,再將它這不停往自己懷中縮的動作一想,便明白過來。
張開手,將玄兒圈在臂彎中,月下溫聲道,“怎麼了?遇到不開心的事了?”
“……沒……”
訥訥答應一聲,但月下已從它那悶啞的嗓音中聽出端倪,“還狡辯?是因爲我下午說了你兩句,所以賭氣呢?”
“主人……”
月下當然知道玄兒不會因爲跟自己賭氣就哭鼻子,但它既不想說,他也不能勉強它,不過,他卻很相信這小傢伙能好好處理跟九曜的關係,不會辜負他希望——
不問原因,就是願意相信而已,不光是玄兒,還有九曜。
就好像……相信最親密的夥伴與戰友……那種毫無芥蒂的……靈魂牽繫……
夜幕漸沉,再沒有人說話的聲音。
直到耳畔呼吸一點點變得淺勻,玄兒才又撐起身子,金色的瞳孔完全張開,一片清明,鏡子般映出月下熟睡的、平和安寧的面容,水色脣畔一朵依稀笑紋,淺淺如水漾開,讓玄兒看着看着,就漸漸沉醉其中,仿若跌進一個美麗的夢境,寧願永遠都不醒來。
其實,那日迷榖的果子,並非是它誤吃。傳說中能帶給人美好夢幻的奇妙果實,玄兒從百年前就一直在尋找。
而藍色,不僅是它最喜歡的顏色,更因爲,它清楚明白地知道,每一種果實所代表的含義。
“主人……”
可是,明明希望那個夢能替他解惑,卻是爲何,竟彷彿更加茫然了?
心,也似在浪中搖晃、霧中穿梭,它已經徹底看不明、看不懂,究竟自己真實的願望是什麼?
“將歌兒,帶到我身邊……”
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玄兒渾身劇震,跳下牀剛跑出幾步,卻又恍悟般驀地頓住。
半晌,回頭看向牀上躺着的月下,玄兒不知想到什麼,金色的眸底彷徨與堅決兩種情緒交織閃現,直到最後重又閉上眼時,也仍舊未能做出決定。
主人……
怎麼辦……
如果你變心了,如果他知道你什麼也不記得了,如果我反悔了……如果……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些事……
該怎麼辦……
***************************************************************************
此時此刻,一牆之隔,九曜也翻來覆去睡不着。
“我沒辦法原諒你們,但是現在,爲了主人我什麼都不會說,你儘管放心。”
玄兒最後那句話雖然確實讓九曜放心了不少,但有一個疑問卻始終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最讓人在意——
玄兒究竟爲什麼要帶着月下往北行?
雖說是尋找遺失的神魂吧,可玄兒又是怎麼知道它們的下落的?九曜總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什麼關鍵之處是他沒想到的,但偏偏玄兒緘口不談,要知道它一旦硬氣起來連蓮歌也毫無辦法,九曜怎可能對付得了?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般讓人無法預料,蠻蠻已經睡着,如果不是這樣,若他感應到九曜想什麼,便一定能替他點破那個關鍵問題的答案。
只可惜,這唯一一次及早發現真相的機會,千差萬錯,還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