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平安度過。
可月下眉宇間暗結的愁緒還是沒有因此而消散。莫宇頻頻看去幾眼,終於忍不住,一邊猛打哈欠一邊笑着拍他肩膀,“真沒想到,月月你現在還會被鬼故事嚇到胡思亂想了?況且那根本連鬼故事都算不上,頂多算個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神話!”
“……我還是覺得……”搖了搖頭,月下不知該怎麼朝他解釋自己的想法,乾脆也不再說。
玄兒因爲早早就睡着,一點也聽不懂他們講什麼,急得在月下肩頭跳來跳去,“主人主人!是什麼事情啊?玄兒也想聽!”
搖頭笑了笑,月下道,“沒什麼。”
莫宇也伸出兩指捏它尾巴,“對,不過是大叔講的一個故事而已,無聊的很,也只有你這種沒品位的貓纔會吵着鬧着要聽。”
“臭男人,你說什……”
趕緊捂住玄兒的嘴,莫宇四下裡一張望,嘿嘿直笑,“小臭貓,噤聲哦!這可不是在家裡,當心一不留神就被人當怪物捉去……喀嚓掉。”
在脖子上比了個手勢,莫宇得意洋洋收回手,看小玄貂有苦說不出,只能抓住自己手指猛啃、一張黑乎乎的圓臉鼓成毛團的模樣,倒覺得頗有幾分可愛。
月下見他們頭頂炎炎烈日仍舊活力充沛,不禁搖了搖頭,心下莞爾。
或許昨晚那些真是他的錯覺,但願……
“首領!前面發現綠洲了!”
突然一陣歡呼打斷月下沉思,擡眼望去,長長隊伍的盡頭,依稀可見一片朦朧的綠色,在流動的氣旋中看不分明,亦真亦幻。
玄兒一雙金眼立時驚喜地睜大,遠遠望着那處地方,甩了甩身子躍躍欲試。
莫宇正想借機跟月下炫耀自己的眼力,忽見前邊跑過來一位商隊隊員,靈機一轉,拉住那人低聲問道,“真是綠洲?不是海市蜃樓?”
“海蜃?不是!絕對是真的!”
“哈!”莫宇心裡高興,趕緊貼回月下身邊,“月月……”
“不對!”
哪知剛剛喚出他的名字,就聽月下突然拔高聲音,急急說出兩個字,莫宇下意識伸手去拉,他人卻已經往前跑出好幾步遠。
“月月!”
眼中那白色身影迅速陷進浮蕩的空氣裡,彷彿下一刻就會融化了、消失不見,莫宇心內一緊,頓時也慌了神,趕緊大步追趕他。
“月月——你等等我呀!”
月下恍若未聞,只是朝那綠洲的方向跑,直到視線終於逐漸清晰,已經可以確信——那樹、那水、那草地,都是真的。
但是,淺淺一方月牙小潭,商隊的人圍了一圈,駱駝們被牽着,不安地來回踱步,潭水平靜而光滑,幾乎沒有一絲波痕,清澈見底。
在荒漠中找到水源,場面卻一點也不歡快。
甚至還有種,凝固着的恐怖和悲傷。
月下終於停住奔跑的步子,踩着細沙走到水邊。
“月……”
莫宇追上他,張嘴剛喚出一個字,卻驀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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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降臨。
篝火依然點着,但圍着它的人們卻不再彼此交談。而是都低垂了頭,面對篝火默然靜坐,這是汨丘城的儀式——悼念在荒漠中身亡的行者。
“很遺憾,我的疏忽直接造成了這件事的發生,我有責任向大家表示歉意。”
彷彿一夕蒼老的沉重嗓音劃破冷夜的靜寂,商隊首領站起身,朝四個方向深深鞠躬,人羣中已經有幾名女子忍不住開始抽噎。
“在數十年不變的居繇圖譜上,從未出現過這樣一個綠洲,我本應阻止任何人去嘗試的,但我卻並沒有那麼做,這是我的錯。”
“不是的!”有一個青年站起來,正是莫宇當時看見來回傳訊的那人,“是我的錯!首領明明已經提醒我了,可我卻因爲心存僥倖並沒有將這個提醒及時傳達給大家!是我的錯!”
說着,那青年竟然有些哽咽,垂下頭悔恨非常。
然而,現在追究責任又有什麼用呢?
最先跳進水潭的莫名失去蹤影,另一名同伴以爲他溺水也跳了進去,卻仍舊沒能上岸來……在那幾乎清可見底的小潭中,只一眨眼就連衣角都看不到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都太過匪夷所思,甚至該說是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如果……
所有人幾乎不約而同,想到了某種可能的解釋,但卻沒有人敢說出來,寧願只相信,這不過是一樁超出常理的意外。
天幕已經徹底黑下來,半點星星的細弱光芒也看不到,跟昨夜裡一樣,昏昏沉沉的天氣。
月下微微擡頭,感覺後腦勺一隻手輕柔地撫上他。
“月月,還睡不着?”
莫宇彎了彎脣角,輕笑,那雙深邃烏黑的眼,有着與漆染天幕相同的顏色,但卻要溫暖得多。
“……”
仍舊沉默着,可月下卻不由自主,朝莫宇縮了縮,那隻徘徊耳際的手便順勢下移,與另一手合起,將月下完全納入一個小小的圓圈。
“是因爲今天的事?”
莫宇抵着月下頭頂發旋,輕輕磨蹭,眼神越過他看向那背後、緊緊挨着熟睡的小小黑團兒,眼底笑意更加濃郁。
點了點頭,月下正想說話,臉卻被按住貼靠在那厚實的胸膛,發出聲音也略有些悶悶,“是……”
這樣一個單字,有點像撒嬌,很可愛,莫宇滿足地想,不過仍是擔心將人憋壞了,收回一手擡起他臉龐,柔聲道,“別想太多了,嗯?”
“可是……”微微皺起眉,月下還要再說,卻突然神色一變,猛地擰身坐起來。
完全沒料到他會有這般動作,莫宇猝不及防,整個人都被掀翻過去,半邊後背跌出毛毯,咯在幾粒碎石上。
“呃……”
低低發出一聲痛呼,既不會吵到別人,也剛好夠月下聽見,莫宇故技重施想着讓他來給自己揉揉。
但是月下卻坐直身子,背對他,不發一語。
“月月?”也顧不得是真正疼了,莫宇捱上他,卻突然感覺現在的月下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沒有看到正面,只是隱約覺得,彷彿有什麼奇異的波動正從內裡往外散發,一種莫名的凝重感。
“你仔細聽。”
頭微微一偏,似在探知什麼,月下低聲道。
莫宇依言頷首,暫時壓住心中重重疑惑,側耳細聽。淺淺的風聲寥落劃過,斷斷續續若起還無,只是,除此之外,卻再無其他。
“有沒有聽見什麼?”
不想放棄,莫宇再仔細聽了一陣,仍舊無果。
“沒什麼特別。”
他如是坦誠道,只看見月下身子突然一震,垂在身側的手握起來,蒼白的骨節即使在黑暗裡也清晰到讓莫宇心驚。
“月月,你怎麼了?”
“不是錯覺……”
月下這樣說道,喃喃着彷彿在自語,一雙幽幽寂寂的眼筆直望向前方。
那個聲音是真的,跟昨夜一樣,悠揚的、低沉的男子嗓音,突然拔高時依稀夾雜着某種尖利的嘶聲,好像遠古傳說中那些畫符咒語,時而清晰仿在耳際,時而又渺遠如在天邊,字字吟唱着、迴環着,漂浮在沉沉的靜夜中,魔障一般蠱惑人心……
雖然今夜,月下仍舊無法聽懂,但那聲音確是存在的,他堅信自己不可能連續兩次出現同樣的錯覺,絕對不會!
“月月,你到底聽見了什麼?”
終於在心底暗暗有了計較,月下回過頭,看見莫宇正滿臉焦急掰着自己的手。力道驀然一鬆,掌心攤開來,被指甲掐出的鮮豔紅痕,彷彿深刻雕印在那蒼白的肌膚上,絲絲縷縷觸目驚心。
“……我就知道!”
莫宇捧着那手,萬分心疼,低下頭一邊吹氣一邊急問,“疼不疼?疼不疼?都這樣了都還沒感覺?月月你……唉……”
看着他分明想責備又捨不得的樣子,月下只覺心中一暖,柔聲道,“沒事……”
“還說沒事?”惱怒地瞪他一眼,莫宇這纔將那手掌握在自己手中,反覆輕柔捏按,“好了,現在總該告訴我,你究竟聽到了什麼?”
他果然,聽不見……
已有的猜度更加被證實,月下微微一笑,淡淡道,“……沒什麼。”
莫宇顯然不相信,臉上神情突然異常嚴肅,“絕對有問題!月月,你不會是想瞞着我自己去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心中猛然一跳,月下臉上表情卻完美得不露半點破綻,“怎麼會?你時時都跟着我,我要做什麼又怎可能瞞得過你?”
“知道就好!”莫宇撇了撇嘴,還是不放心,“我說月月……”
一語未完,卻忽覺胸前一沉,月下竟然主動靠上他,“趕了一天的路,真是很累,早些休息吧。”
“……”心臟宛如脫了繮的野馬,狂奔亂竄,莫宇趕緊伸手捂住鼻子,卻是不及,手心已然涌上一片溫熱。
神啊,這也太驚悚了吧?
月下頭一回主動對他投懷送抱,他就如此沒定力到鼻血狂噴,真是太煞風景了啊啊啊!這樣連大吃豆腐的好機會也丟了嗚嗚嗚!
不過話說回來……
莫宇覺得有點兒暈暈乎乎——月月,你那最後一句話也太引人遐想了,就好像……在發出邀請一樣啊……
叫我如何能把持得住?
莫宇如在雲端,整個人都輕飄飄神魂出竅,全然沒注意到懷中人此時微微皺起的眉頭,以及清澈眼底那一抹深幽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