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平靜中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有半月。
汨丘城,九還醉酒樓。
莫宇裝模作樣撥弄着算盤,百無聊賴,工作實在太簡單,這是以前所難以想象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發呆用來臆想——對象自不必說,那是即使忙裡偷閒也一定要想念的人,也因此,他發現自己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要回去現代,至少沒那麼積極或者覺得必需。
像現在其實也挺好,莫宇想着,這簡直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二人生活,他在外掙錢,家裡有一個人每日爲他喚起晨光,爲他掩上暮色,爲他洗手羹湯,爲他問暖噓寒……最重要的,那是他摯愛的人,雖然那個人現在不完全懂得自己的心意,雖然家裡還有隻總跟自己唱反調的小寵物,但一切看起來都令人感到欣喜,而他也有信心讓情況變得更加美滿。
想着想着,莫宇脣角不覺翹起一個弧度,黑亮的眼微眯,隱約算計的意味。
當月下在小二的指引下,來到賬房隔間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張明明俊朗非凡、卻十足傻氣笑得不知雲裡霧裡的臉。
“……”猶豫該不該打擾他做白日夢,月下還未開口說話,有人敏感的鼻子已經先一步嗅到了他的存在。
“月月——”歡叫一聲,莫宇撲將過去一把將月下抱了個滿懷,“你怎麼來了?”先照例蹭一把,然後捂胸口做陶醉狀,“難道是上天聽見我的心聲,將親愛的你送到我身邊,嘿嘿!那我就不客氣了……嗷!月月,你又擰我!”
抓住月下的手在自己“負傷”的臂上使勁揉,莫宇眉頭扭成毛毛蟲,臉上卻笑得一臉享受。
就算已經同住了這些日子,月下還是不大能習慣他時不時的毛手毛腳和言語調戲,不自覺微微紅了臉,狠狠將手抽回來,再以他所能達到的最“惡毒”的程度瞪了莫宇一眼。
“哎呀……”故作嬌羞忸怩一番,莫宇摸了摸堪比城牆厚的臉皮,標準登徒子的笑,“美人兒,你明眸善睞秋水含情,膚如凝脂顏色如花,害本公子心如小鹿亂撞不得平息,這可要如何是好!”
“你……”警覺退開一步,卻怎奈這地方太過狹窄,月下後背一涼,整個人都被圈進莫宇雙手和牆臂之間,彷彿氣息都無法暢通的感覺,隱隱曖昧。
單手勾起那瑩潤光滑的下頜,用指尖輕輕摩挲,莫宇看着月下不住躲閃的慌亂神色,心中一動,原本只是稍稍嬉鬧的打算也臨時起了變化,微俯下身,用額頭抵住他,莫宇壓低聲音,誘惑道,“不如……以身相許?”
月下一震,偏過頭避開他,莫宇的脣只來得及觸上臉頰就撲了空。
唉,又只差一點點。
懊惱地嘆了口氣,莫宇撐在牆上的手臂就勢一繞,擁住月下,心想,算了,每天都讓你習慣我的親近,就不信哪天不成功!
“月月,月月——”纏賴地喚,莫宇鍥而不捨,低頭咬月下脖子。
卻哪知胸口一疼,整個人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出去,仰面摔在木椅子上,朝後跌了個四腳朝天。
“嗷!”掙扎着爬起來,莫宇猛揉肩膀,偷眼一瞧,月下神色淡然站在原地,右手剛剛收回身側,根本沒有要過來關懷他或者承認錯誤的意思。
心裡哀慼,莫宇半是佯怒半是可憐道,“月月,你要謀殺親夫啊?”
“起來,我不記得我有用那麼大力!”月下不爲所動。
最近苦肉計經常失靈,果然是用得太多的緣故麼?莫宇長嘆一聲,卻還是乖乖爬起來,手腳歸位立正站好。
月下見狀,無奈搖了搖頭,雖然明知莫宇那略顯彆扭的站姿是在博取自己同情,但他還是不免內疚,聲音也放柔了些,“我今天來找你,是有事情要跟你商量。”
商量事情?
莫宇一聽也嚴肅了,天天這麼安逸地過日子,會是什麼事讓月下專門跑一趟要找他商量的呢?
腦中靈光一閃,不在家裡談,莫非是因爲小臭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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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玄兒總是心事重重,越來越沒精打采。
前天還突然提起要離開汨丘城,問原因又含含糊糊說不清,只依稀聽出它要去什麼地方找人。細想起來,似乎從那日瀑布邊遇見那個紅衣男子開始,玄兒就時常心不在焉,但警惕的程度卻分明一日勝似一日。
總覺得……不能放心……
“所以,你想就乾脆順了小臭貓的心思,咱們離開汨丘,往北邊去?”
莫宇的聲音將月下從沉思中拉了回來,擡頭一看,方桌上不知何時擺了滿桌的菜餚,自己這邊的酒杯還被殷勤滿上清酒,隱隱飄動醇香。
心中一暖,月下微笑着點了點頭,“謝謝。”
莫宇臉上立時陽光燦爛,宛如得到褒獎的孩子,“不用客氣,疼老婆是天經地義!”
後半句自動忽略,月下神色不變,又道,“玄兒總這樣下去也不行,更何況我們對這個地方並不熟悉,去哪裡都無所謂,但是如果……”
頓了一頓,月下微微垂眼,繼續道,“如果你捨不得這邊的事,我跟它去就可以……”
“絕對不行!”
猛聽桌案發出一聲劇響,連帶着那些杯盤碗筷也挪了位置,月下心一驚,擡起頭來,正跟莫宇噴火的眼神對上。
他此刻站着,居高臨下的姿態充滿着壓迫力。
“月月你去哪裡,我就必須跟到哪裡!這件事根本沒得商量!”
聽他這樣說,月下心裡驀然一輕,彷彿鬆了口氣,卻又一時理不清自己剛剛那些紛繁思緒,不知該如何接下話,便只略一點頭,側過臉望向窗外。
這是九還醉二樓位置最好的一個雅間,上午和煦的陽光透窗而入,將那些綠樹高高的枝椏和着藍天白雲一起鑲進畫卷,時不時有燕子斜掠而過,剪下幾片新綠的葉,淺淺的水聲從下方傳來,似在迎接落花有意。
幽雅靜謐的氣氛,讓人心情舒暢,卻也很容易讓人迷惑。恍惚中,就有種溫熱的曖昧浮動起來,清風也吹不散。
月下心頭突然一陣狂跳,下意識回過頭,莫宇放大的臉近在眼前。
瞬間天旋地轉,那雙深邃的黑眸裡蘊滿了海濤般翻涌的柔情,攜帶着無法抵擋的攻勢,撞進他幽幽流動着細碎冰藍的瞳孔。
“對不起……”
突然地,月下開了口。
連他自己都覺得沒頭沒腦,可莫宇卻懂那意思。
“傻瓜,”輕輕一笑,莫宇用額頭溫柔碰一碰他的,“不過是酒樓裡一個小小的賬房先生,我還嫌大材小用呢!丟了也沒什麼可惜……”
怔怔然發呆,月下彷彿被他的眼神懾住心魂,半是疑惑,半是迷茫。
“重要的,是你……”
緩緩俯身,莫宇也着了魔,挪不開視線,喉結微微顫抖着,胸膛鼓盪不停,“月月,知道麼?你纔是最重要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
“記住哦……”
那淡色的脣太過誘人,莫宇根本控制不住,即使他腦海裡到了這時候也還在兩方對戰,一邊想着這地方還不夠浪漫,怎能拿來做他們實際意義上真正初吻的紀念場所,何況月下還沒表態;一方面又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錯過這村就沒那店兒,月下顯然還在猶豫,萬一他突然反悔……不想了,堅定信念找準目標,吻下去!
莫宇心一橫,張嘴就咬。
卻哪知面前突然一空,月下在這緊要關頭靈魂歸位,猛地退後,莫宇哀嚎一聲,拼命往前夠的力道再加上功虧一簣的憤恨,讓他整個人失卻重心,就這麼撲倒在桌上。
蒼天啊……
胸口傳來粘膩的觸感,不用看,那些精心準備來討佳人歡心的美味佳餚已經盡數貢獻給了身上這件衣服。
同時,某人玉樹臨風舉世無雙瀟灑風流的俊帥形象,也再度毀於一旦。
既然已經沒了形象,莫宇也不想再裝君子了,此刻的他真是很想揪住月下打他屁股,本以爲這傢伙現在乖乖的笨笨的,比以前好對付多了,豆腐也越吃越水嫩,可爲什麼臨到關鍵時刻還是這麼能殺人於無形損人於不動?
擡眼,正要抱怨,卻見月下臉泛薄紅,已經尷尬地站起身。
心中狐疑,莫宇順着他目光看去,只見一人愣在門口,也是滿面火燒雲,再加上那身黑紅大氅,整個人紅成一片,就跟剛從鑄劍爐裡出來的烙鐵沒有二致,偏偏這人還虎背熊腰健碩無比,所以那模樣真是挺滑稽。
換做平常,莫宇早肆無忌憚大笑出聲了,可是現下他卻實在笑不出來。
九哥啊九哥,搞半天原來是你害我的熟鴨子飛了?啊啊啊,早不進來晚不進來的,究竟是幹嘛要挑這時候?
蹭得起身,把那件青黃不接慘不忍睹的外衫脫下來,胸前還是隱隱看出油膩。莫宇一瞧心裡更加老大不爽,反正他跟九曜這幾日也嘻嘻哈哈不遜慣了,眉一挑便直接抱怨,“九哥,這可是小弟我好幾天的工錢,你大老闆倒是說說怎麼算?”
月下一聽,原來他們竟是認識的,尷尬因而減了幾分,轉對莫宇道,“莫宇,我現在回去幫你拿一件乾淨的,將這件帶回去洗就是了,不用再另外……”
“笨!”伸出指頭戳一戳月下臉頰,手感真好,剛剛沒吃到的鬱悶頓時煙消雲散,莫宇索性將衣服扔在凳上,攥住月下的手,揉啊揉,“親愛的,你就是心腸太好才總被我……哦不,是被壞人佔便宜的!再說了,老公我怎麼捨得讓你辛苦,這又不是你的錯。”
月下只覺脊背嗖嗖一陣冷風吹過,低聲道,“說話就說話,做什麼動手動腳,沒看見還有人在……”
還有人在?
莫宇聞言大喜過望,就是說沒有人在我就可以這樣再那樣,那樣再這樣了?
“啊!九哥你真是大好人,故意這時候進來,原來就爲了逼出我一直在等的月月愛的告白!啊……太感謝你了!”
月下和九曜同時無語。
經過這麼多日相處,月下縱然不識風月,但僅僅看一眼莫宇涎皮賴臉滿面桃花的模樣,也已經可以大致猜到,他腦袋裡絕對沒想什麼正經的東西。
順着他攥着的手狠狠一捏,月下投去警告性的一瞥,但在莫宇看來那目光就算是殺人般的也跟媚眼沒有兩樣。
“咳……”
忍不住出聲打斷這兩人,九曜總算看出莫宇對這個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存的是何種心思了。
“啊九哥!”莫宇像是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麼見色忘義,趕緊拍腦門補救,扯過月下半摟在懷裡,“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九哥,這就是月月,我的心上人。”
“什麼?!”月下心中驚跳,臉上頓時涌上大朵緋紅,莫宇一見,賊賊笑開,“嘿嘿九哥,他比較害羞。”
什麼害羞?分明是氣的行不行?
月下刀子般鋒利的目光對他毫無威懾力,莫宇反而一臉求之不得地敞開胸懷迎接,“月月,這是我的老闆兼大哥,九曜,我上次有跟你提過吧!嘿嘿!九哥可是個大大的好人啊!”
九曜看着他們時不時來去的小動作和看似火藥味十足卻親密無間的眼神交流,只覺心裡有種小小的失落,似曾相識。
“其實我們見過的。”
“咦?”莫宇顯然並不知曉那天瀑布小潭邊發生的事,他看了看九曜又看了看月下,原本嬉皮笑臉的神色突然定住,若有所思。
月下自是記得九曜所說的那次相遇,而玄兒的不正常也似乎與他有些關聯,剛想開口詢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畢竟那些只是他無根據的猜測,連玄兒都咬定它並不認識這個男人,而且他們都已經決定好要離開了……
仔細想了想,月下還是選擇了一個並沒有什麼太大關係,卻仍讓他疑惑的問題,“那天你怎麼突然……”
莫宇看過來,似乎已經領悟到什麼,黑眸微微眯起。
“……”九曜視線飛快掠過月下的臉,依稀留戀着卻又不敢多作停留,只見他略有些踟躕,深紅瞳孔裡掩飾不住異樣光彩,忽明忽暗,最終仍是隱沒了,“沒什麼,只是想起有急事。說起來也就偶然遇到,還稱不上正式見面,哈哈,現在纔算我們初次相識吧。”
月下能感覺他有所隱瞞,並不知是何事,卻也不便再追問。
然而莫宇已經看明白了,九曜不是個善於隱藏感情的人,他以爲他做到了,但那眼睛裡的眷戀不會錯,莫宇知道,這爽朗豪氣上次還笑他兒女情長的男人,對月下動了心。
走出酒樓時,二人向九曜辭行。
莫宇慢騰騰走在後面,腳下踢出一塊石頭,不知在想什麼。九曜叫住他,突然對他說了一句,“放心,我不會成爲你的敵人。”
莫宇一怔,九曜已經轉身離開。
而此時,月下也聽到了那句話,心尖恍惚被顫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腦海飛快閃過,不自覺就回身看去。
烈烈紅袍隨風鼓起,那狂放如火的背影有一瞬間,竟然顯得寂寥而滄桑。
“九……曜……?”
啓脣,喃喃念出這個名字,月下眼前突然掠過一片赤紅。
當日最初醒來的時候,那個夢境裡,也出現過這樣的一片紅,漫天的紅,包裹着那團無形的黑影,還有那一聲又一聲——
“歌兒……”
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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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芝仙境,綠蔭輕輕曳動。
九曜甚至沒注意腳下,就幾大步視死如歸般闖了進去。然而這次卻很奇怪,他竟然沒被任何東西絆倒。
“祈昀那傢伙,搞什麼鬼?”
不遠處的神臺右側,一朵比人面還大兩輪的巨花突然綻開,粉白的花心探出一隻毛茸茸的小腦袋,兩粒祖母綠似的晶亮眼珠轉了一轉,看見九曜,蹭一下就鑽出來,雪白的皮毛,蓬鬆的大尾巴,是一隻白狐。
“小仙拜見神尊。”
聲音細細柔柔的,帶着絲怯意,九曜一聽哈哈大笑,“小戎還是這麼乖巧啊,很好很好!本神下次帶兔子肉給你吃!”
說罷瞟一眼身後長鐮,哧鼻道,“看見沒?某些人應該學着點兒!”
“……”
沒有迴應。倒是名喚小戎的白狐低垂了一雙瑩亮的眼,低聲道,“主人說殺生會有損修爲,小仙謝過神尊好意,但是小仙不吃兔子肉,主人說兔子很可憐。”
九曜看着那一雙泫然欲泣的眼,心頭頓時涌起強烈的罪惡感,“咳咳……呃……本神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吃葷,本神下次給你帶大蘿蔔,人間的蘿蔔很好吃的!”
小戎果然止住了傷感,水汪汪的大眼睛綻放光芒,巴巴望向九曜,頓時讓他大感驕傲,不過,如同以往的很多次,身後再次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
“主人,你好像忘記你是來幹什麼的了。”
“……”臉一繃,九曜咬牙,伸手往後一掐,眼神快要噴出火來,卻還是一字一頓問小戎,“祈、昀、呢?”
小白狐彷彿被火星燎到,身子往後縮了縮,怯聲回答,“主人去中央神臺了,說是這次可能會久一點,請神尊來時自便,不必找他。”
九曜眉一皺,破神臺又怎麼了?
“他也沒說要本神幫忙?”
“沒有,主人只吩咐,請您務必儘快找到聖主大人。”
“……嘁!還用他提醒……”
“那,如果神尊沒有別的事……小仙就告退了。”
“唉等等!”眼見那小白狐就要鑽回花裡,九曜趕緊出聲阻止,卻是支吾了半天,才硬着頭皮道,“喂!本神問你,祈昀把瓊漿玉釀藏哪兒去了?”
可惡,上次不就偷喝了一瓶,就全部沒收,真沒天理!
“這個……”小戎歪着頭想了一想,就在九曜滿懷希望時,丟過來一句話,“小仙也不太清楚。”
一陣傻眼過後,九曜見那不識好歹的巨花即將完全閉上,終於脾氣發作,一掌拍過去,卻到底不是自家地盤,那火爆的掌風纔去到三尺,就突然變弱,宛如打在一層看不見的障壁上,只發出沉沉一聲悶響,就消失無蹤。
“哇呀呀呀!氣死本神了!”正愁滿腔鬱悶無處發泄,這下可好,既能發泄又不用自己善後的地方就在眼前,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打定主意,紅袍一揚,便要大開手腳。
卻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羽翼撲騰聲,九曜回頭,是蠻蠻的鳳族同伴,只聽它發出幾聲高亢啼鳴,火翎長鐮便紅光一閃,蠻蠻已然化出原形。
“主人,居繇流沙又開始活動了。”
“什麼!”
居繇?
已經上百年沒有過動靜,爲什麼這次卻突然……
等等!居繇!那不正是在汨丘城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