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鳥力氣可真大,居然能馱三個人加一隻肥貓!”
莫宇坐在蠻蠻背上,興奮得大聲嚷嚷,拉住月下想給他指點地上風景,卻是一低頭,只看得見茫茫荒漠。
“……算了,”擡手遮住月下的眼睛,莫宇笑道,“月月你恐高,不要看。”
雖然不太明白,月下還是沒繼續問,一則覺得有點頭暈,二則九曜從剛剛起就頻頻往自己這邊看,即使他想忽視也不行,更何況這九曜顯然不是普通人,或許有些疑問他可以幫自己做出回答。
“九……”剛喚出一個字,月下犯了愁,該怎麼稱呼?
莫宇適時湊過來,“九哥,跟我一樣!”
這語氣莫名古怪,月下隱約嗅到了某種誘拐的意味,但轉念一想,似乎也只能這麼叫了,畢竟九曜看起來比他們都大,直呼其名總是不太好,遂點了點頭,道,“九哥,雖然這麼問有些冒昧了,但你並不是普通人吧?”
九曜聽見月下稱呼自己的方式,潛意識就跟以前那個人作對比,心裡禁不住一陣煩躁一陣失落,可偏又不敢直視月下的臉,便假裝在專心注意蠻蠻飛行,並不回頭,只簡單嗯了一聲。
這種反應落在莫宇眼裡,就像愛答不理。生怕月下因此不開心,莫宇就想說九曜幾句,卻被拉住手,轉頭一看,月下對他搖了搖頭,眼神裡並不贊同。
“月月……”
微微一笑,月下道,“九哥不會故意如此,他定是還有些事沒想通,我們且先等等。”
莫宇聞言很是納罕,怎麼月下這話聽起來似乎對九曜很瞭解似的?而那廂九曜也模模糊糊聽進幾個詞,心中一激動,不由自主轉過身來,可視線剛一觸上月下目光,又開始漂移不定,一張俊臉也泛起潮紅。
“月……月下……”
語塞,九曜鼓足勇氣喚出名字,頭腦一熱卻不知下面該怎麼接話。
月下見他如此侷促,莞爾之餘索性先開了口,“九哥,我有些問題不太明白,想請教一二,不知可否?”
九曜哪有拒絕的餘地,趕緊順着臺階下,“自是可以!”
此話一出,再長舒了口氣,九曜果然覺得輕鬆許多,卻仍舊不敢看月下,眼光掃到莫宇,那人從剛剛起就是一副妒夫嘴臉,九曜一怔,猛然想起早先離開汨丘之前他對莫宇所作的保證。
但他當時並不知道,月下很有可能是……
頓時連莫宇的臉也不敢看了,九曜乾脆仰頭看天。
月下見他如此,與莫宇對視一眼,二人皆是莫名其妙,但月下還是阻止了莫宇要問的意圖,仍只開口說起先前的疑問,“在居繇城,我無意中獲得了一種靈力,九哥能否看出來,這力量是怎麼回事?”
無意中獲得一種靈力?
九曜這纔想起自己此刻最該關心的是什麼,神色一變,急問,“你說你是無意中獲得的力量?”
點了點頭,月下將在居繇城發生的事詳細說來,九曜聽着聽着,眉頭也越皺越緊,那張鋒利英挺的面容一時間陰雲密佈,倒頗有幾分冷酷,完全不似先前面紅耳赤的窘迫模樣。
“九哥,可有什麼不對?”等了片刻也沒聽見回答,月下直覺事情蹊蹺。
九曜卻是搖了搖頭,“着實怪異,就連我也沒碰見過這種事。”
“是嗎……?”月下略有些失望,倒也沒繼續追問,莫宇見狀卻捨不得了,安慰他道,“九哥肯定不是什麼厲害的神仙,連這都沒見識過!月月你別擔心,我陪你再找人問去!”
搖了搖頭,月下笑笑,“沒事……對了九哥,你可知道影魅?”
九曜猶在沉思,聽見月下說話,竟是問起影魅,心內一驚,忍不住反問道,“影魅?你問這個做什麼?”
月下見他一雙眼終於注視自己,烈火般的瞳孔熠熠發亮,在在都是驚疑,頓時有些不解,“九哥?”
莫宇聽着他們對話,酸溜溜插嘴道,“月月,你怎麼到現在還牽掛着那傢伙!他哪有大爺我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舉世無雙啊?”
九曜這才猛然意識到,月下是因爲那文蜥才詢問影魅之事,而非記起什麼。
“影魅一族本身無形,多於暗處出沒,會趁人意志鬆懈時潛入,在午夜到天明這段時間操縱人的神識。”
月下將文蜥的情況一想,也理解了,又問,“那要如何才能破解?”
眉峰一緊,九曜不由想起曾經那可怕的情景,擡眼看月下,半晌方搖頭道,“除非影魅找到新的目標,否則一旦被它侵入便再不能脫身;而還有一種方法,便是同歸於盡。”
除非影魅找到新的目標?否則,就只能同歸於盡?
“重傷或昏迷的時候,應該也會意識鬆懈吧?”月下猛然想起文蜥被控制攻擊自己的舉動,這樣看來……
文蜥本可以解脫,本可以不用死的,可是他最後卻選擇了——
後背的傷從剛剛起就已經麻痹,此刻突然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疼,像是再也壓抑不住,月下脣角微微勾起一絲苦笑,眼前一黑,陷入混沌。
“果然是因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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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將他們送到堯華客棧就回來了?”
綠衣男子眉宇間籠着淡淡疲憊,小戎趴在他腳邊,輕晃着那條蓬鬆的大尾巴,安安靜靜很是乖巧。
“……”九曜自覺沒發現月下受傷很是失職,故而也無法對男子那責備的語氣發火,卻終因性情使然,到底忍不住憤懣,“祈昀,你就沒對我放心過!”淡哼一聲,九曜又道,“我有跟宇弟說會回去找他們。”
“宇弟?”略一沉吟,祈昀微眯的眸中隱隱掠過一抹異色,右手指尖處隨即現出兩片巴掌大小的圓葉,一捻一放,葉上綠光突盛,明暗間緩緩勾勒出兩個字。
“……這莫宇是從歌兒原來所在的世界過來的……”
“咦咦咦?”九曜聞言很是訝異。
祈昀掌心一翻,圓葉閃了幾閃,旋即消失,“但他如何能以凡人之軀穿越時空,卻很讓人介意……還有,金眼玄貂爲什麼會在歌兒身邊?玄冥並無異動,它又是如何……”
“不是你出的岔子?”九曜驚而高呼。
照例雲淡風輕起指一點,風幕張開,將那震天雷一屏以蔽之,祈昀神色不變,淡淡道,“我只對歌兒用了法陣,萬無一失。”
九曜抓着腦袋一想,祈昀大小事情確實從未出過紕漏,“那我下次問問宇弟,看他是怎麼過來的,還有那個金眼的,也得一併審審。”
點了點頭,祈昀略一細思,“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月下乃歌兒轉世……若說容貌更改尚屬正常,可爲什麼回到這裡,他的神性和記憶卻一點都不見甦醒?”
腦中驀然一閃,祈昀突然想到什麼,“對了!曜,你還記不記得,歌兒出事的那日,我們在青要山千面石上看到的……”
“那三道光?!”九曜虎軀一震,他如何能忘記那一天?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他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
“是三魂,”祈昀點頭,眉心緊蹙,“歌兒臨死之前,放棄了神性三魂,而其中的一魂恰好落入居繇蜥族之王體內,他現在重新將它收回,纔會恢復一部分力量。如果我猜得沒錯,那魂應是地魂,所以歌兒的戰力纔不算太強,但好在地魂重在治癒,他身體應能很快復原。”
九曜一聽,仍舊覺得奇怪,“既然他已經恢復了一部分力量,爲什麼過去的事卻連半點都不記得?這講不通啊!”
祈昀眼神微黯,猶豫許久,方纔緩慢道,“只有一個解釋,歌兒將記憶也一併丟掉了,而且是——神魂分離,丟在了我們都想不到的地方。”
“……”九曜臉色大變,竟是半晌未能說出話來,“他爲什麼……”
淺眸輕轉,祈昀回身看向那重重碧葉之後。
會是那面鏡子嗎?
“……其實,現在這種情況,也許更好,”祈昀輕道,語似嘆息,“既能如願喚醒他的力量,又不必非讓他想起那些悲傷的事……”
“……”
“所以,就這樣吧。”
淡淡道出一句,祈昀轉身朝密林深處走去,九曜看着他背影,總覺得那最後四個字彷彿藏着無盡的悲哀。
而在他身後,蹦蹦跳跳跟着的小白狐,卻那般爛漫無憂。
彷彿前面的主人、所揹負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都影響不到它似的,百年悠悠,一往如此。
“祈昀這傢伙,究竟是怎麼了?這麼拼命!”
九曜想不通,正要返身下界,卻是忽而靈光一閃,“難道……”
回頭看去,綠蔭掩映的身影已經不見,但九曜心頭那想法卻彷彿得到切實印證,驀地清晰異常。
“祈昀對蓮歌……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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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無目的走着,祈昀從來不知,這住了千百萬年的林芝仙境,原是這般大。
“主人,你要去哪裡呀?”
小戎圍着祈昀打轉,看見他視線落下來,立時拱起身子滾一圈兒,四隻爪子抱住蓬鬆的雪白尾巴,幾乎能將它整個捲進去,裹成毛球一般,討人喜愛。
微微一笑,祈昀擡眸看過一圈,原來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來了。
朗闊的懸崖之外,雲層如鋪開的絨毯,上面疏疏密密擺着黑白棋子,每一顆都足夠一人站定。沒有棋盤,亦不需棋盤,這局棋已經下了千萬年,至今未完。
足尖不着痕跡一點,祈昀凌空躍起,輕盈落在一粒黑子之上。
“主人主人,小戎也要玩!”
小白狐在草地上跳來跳去,懸崖到最近那顆棋子的距離太遠,它膽怯地試探着,不敢再往前去。
祈昀忽而想起,從前那個人,尚還是小不點的時候,就已能操縱這天磐之棋,行雲流水,以讓人驚豔的姿態和絕世無雙的聰穎,博得上仙界四位主神的認同。
如今,四主神早已隕跡,天磐之棋也廢棄多年,而那個人……
搖了搖頭,祈昀一擡手,綠袖如雲,斜掠而過。
小戎趕緊歡叫一聲,撲上前抓住,再落時,腳下一枚白棋。
“哈哈!”
抖一抖圓滾滾的身子,小戎在白棋上跳跳,一看旁邊一枚黑棋距離不遠,瑩綠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似乎按耐不住,前腿一躍,就跳過去。
“耶!主人主人!”
很驕傲,小戎繼續探索着,祈昀看它興致勃勃的模樣,心中一嘆,從前那些時候,他與蓮歌對弈,這調皮的小傢伙就很愛湊熱鬧。
“主人,你看,這上面有聖主哥哥的臉……”小戎在一枚白色的棋子上摸來摸去,祖母綠的眼睛寶石般晶瑩,“主人,小戎想聖主哥哥了……”
祈昀心裡一酸,身形輕晃落在小白狐旁邊,此時的它悶悶趴着,尖尖的耳朵聳耷下來,無精打采,“殿尊把聖主哥哥畫得好醜……主人,聖主哥哥比這好看多了,對不對?”
“對……好看得多……”祈昀摸着小戎腦袋,這樣回答。
小戎嗚嗚叫了幾聲,擡頭一看,眉目朗逸的男子眸光溫柔,正凝視着棋面上那歪歪扭扭的刻痕畫跡,出神。
“大哥,你看這一步走得可好?”
“……極好,只是我仍能找到破陣之法,你信不信?”
“纔不信,你下一招我看看。”
“這裡!”
“好一個臥虎藏龍!原來大哥你早就留了後招?唉,還是師父技高一籌,徒弟輸得心服口服啊!”
“歌兒棋藝進步神速,我這個師父怕是當不久囉!”
那時的對話字句如新,那時的笑聲也仿在耳畔,只是那時的人還能找得回嗎?
歌兒……你不願再記起一切,我明明應該高興纔是,卻又爲何……難道是因爲,沒料到你會如此決絕嗎?
爲了他,你什麼都甘願放棄……我是因爲這個,才如此難過的嗎?
那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又會怎麼做?
“主人……”
小戎看着祈昀越來越悲傷的神情,那張蒼白的臉神采黯淡,甚至撫摸它頭頂的手也隱約傳來細微顫抖。
將滾圓的身子靠過去,小戎輕輕蹭着祈昀的腿,直到一個溫柔的力道將它抱起來。
“小戎,我也想他,我們一起去見他好不好?”
“真的?”小白狐歡喜地在祈昀膝上打了個滾兒,睜大的眼裡滿是迫不及待,“聖主哥哥在哪裡?他還跟以前一樣嗎?他不記得小戎了,還會疼小戎嗎?主人主人!小戎好想快點去!”
祈昀見它這模樣,心中也感染上些許快樂,想了想調侃道,“神臺的事情我先安排妥當,正好也給你個準備的時間。”
“還要準備?”小戎白白的肚皮正翻在外面,聽見祈昀這話止住動作,不明所以。
“玄兒已經在了。”祈昀伸手揉揉它肚子,淡然道出事實。
“咯咯咯……唉?”小戎本還癢得發笑,聽見那話突然身子一縮,晶亮的眼泫然欲泣,尖嘴扁成一條線,“它就會霸佔聖主哥哥……還老是欺負我……壞蛋!跟殿尊一樣壞!”
難得聽見小戎說人壞話,祈昀搖頭笑道,“既然這麼壞,那就努力將歌兒搶過來吧。”
話一出口,祈昀卻愣住了。
明明是下意識說出的……半真半假、鼓勵小戎的話……
爲什麼竟彷彿是從心底深處發出的聲音?
將歌兒……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