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去, 草巢的分佈也越稀疏,不多時,鮫人村落已經漸漸在涌動的暗潮中看不分明, 月下足踝一擺, 向前悠悠漂着。
在他後面約摸數丈, 九曜四肢並用使勁划水, 那姿態真真彆扭至極, 而反觀不遠處的玄兒,雖然也是四條腿都出力,但顯然要閒適自在得多, 時而往前一蹬,就隨水波哧溜滑向月下, 時而擺擺尾巴, 就繞出一個漂亮的弧圈。
九曜裝作看不見玄兒存心挑釁的姿態, 悶頭卯足了勁兒繼續奮鬥。
“九哥,已經不遠了, 前面就是珊瑚羣。”
聞聲擡眼,正見月下回過頭,對他微微一笑。白衣逐水流,翩躚出幾許悠揚的褶皺,被海語手鍊所形成的那層薄膜裹着, 朦朧線條舒緩自在, 似清泉細紋倒映月色般, 清亮皎潔, 讓九曜不由爲之目眩。
“喂, 你看什麼呢?”
視線中突兀逼近一雙金眼,瞪視的目光隱含警惕, 九曜猝不及防被玄兒質問,本來也沒想什麼的,這下倒突然有些心虛起來,仿似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怪……我幹嘛這麼沒底氣……”如此咕噥着,九曜卻壓根不敢看玄兒或者月下,只顧着狠命加緊往前遊,臉上火燒一片。
玄兒見狀,靠近他輕哼一聲不屑道,“從前就這樣,像根木頭似的不開竅,現在更降一級,敢做不敢當。”
“誰說本神敢做不敢當的!”
只聽九曜一聲咆哮,連水波都彷彿被震動起來,月下聽得耳邊頓起一陣罡風,好半天才平復,四下裡一看,剛剛還隨處可見的游魚全都朝前方那珊瑚羣飛也而去。
九曜猶不自知,望着前面那小黑影,臉憋了個通紅。
玄兒長尾閒閒一掃,已悠然劃出老遠,至少以九曜的能力,這距離要追上恐怕需得花費好一番力氣。
“主人,其實承認也沒什麼大不了,”蠻蠻嘆氣,萬般無奈,九曜一聽耳根都燒起來,惡聲喝道,“閉嘴!”
於是,在又一波劇烈衝擊過後,深海總算重回寧靜。
先前月下並未聽見玄兒說什麼,此時看九曜悶不吭聲泄憤般猛朝前扎的動作,心中不免擔憂,正好玄兒已經游到他身邊,便問怎麼回事。
玄兒心情很好,笑着繞月下漂來轉去,“他呀……嘿嘿……就是個笨蛋疙瘩唄!”
似突然想到什麼,金眼一亮,玄兒興奮地一蹬後腿在水中打了個滾兒,“決定了,以後就叫這傢伙大木頭好了!哈哈!多合適,對吧主人?”
那過分猖狂的笑聲讓九曜想裝作沒聽見也不行,暗暗握拳,額頭青筋直冒,卻是忽覺身形一晃,海水的潮流似乎有些不穩。
驚疑間還以爲是自己的問題,但望過去一看,月下也面露詫色,兩人眼神對上,立時知道不好。
只見前面珊瑚羣籠在一層幽光中,突然正中心現出一個黑點,逐漸擴大再擴大,直到可以看清那團黑壓壓比鮫人草巢還要大上數倍的陰影,竟是許多清一色血紅的怪魚彙集在一起形成。
那些怪魚身長一尺左右,皆是尖牙凌厲,水波霹靂間,彷彿有種無形的殺氣揚散開來,一圈圈朝這邊涌動。
幾乎只在一晃神的功夫,前鋒已逼至月下近前。
“喝!”
恰此時,紅光勁閃,火色水線驀地從月下身前疾掠而過,也同時掀起一波強大水旋,將他往後推出數丈,斜飛而出的身形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掌按住肩膀,堪堪穩住。
未等月下回頭,九曜已鬆開他上前,右手間電光乍現,化身火翎長鐮形態的蠻蠻倏忽從前方魚羣返回而至。
似乎被方纔九曜釋放出的熱力懾住,被撕裂的魚羣重又聚攏後,只靜靜懸在水中,不再近前。
然而很快地,落於後方更大批的魚羣也紛沓至來,漸漸散開成一個弧狀的包圍,將遠遠珊瑚的輝光完全遮蔽住,只看得見血紅的魚鱗隱約反射出水波的幽藍色,深邃中透出沉沉的危機感。
單手一揚,九曜掌心化出一隻火球,正欲朝魚羣拍擊而出,月下及時按住他,皺眉道,“不可。”
九曜偏頭看向月下,仔細審視他臉上神色,火紅的眸中隱燃戰意,“這些傢伙殺氣太重,現在的你不是對手。”
略一點頭,月下從容道,“我知道,但這畢竟是在鮫人轄域,輕舉妄動恐怕會惹禍上身,而且若我推斷無誤,九哥你神性所致,強施火咒必受海水反噬,絕對不行!”
九曜聽月下語氣堅決,一時也有些猶豫。
“我來!”玄兒卻在此時,突然身子往前一撲,瞳眸中金光大盛,朝那魚羣正中蓋去。
幽藍色的海波動盪不已,紅鱗被如雨金芒映亮,反照出刺目光箭,魚羣似乎受到干擾,隱隱開始騷動,那些交錯不定的鮮紅身影,穿梭在光影交錯的海洋深處,驀然遠方裂開一聲清嘯,似尖利笛音般劃破水霧,魚羣由此陡然一靜,霎時彙集成一條長龍,從金光罩下旋身繞出,帶起一串激越龍捲。
玄兒被驟起的水流往後衝出,月下趕上前要接住它,卻已不及,眼看那小小的身子即將被漩渦捲入,電光火石間紅影乍現,竟是一條寬大的披風將它兜頭罩住,九曜手腕一擰一抖,披風裹着玄兒掙出了水流急涌的範圍。
心神尚未放鬆,月下眼光便掃到那已陷入□□的魚羣。
疾濤怒吼,兇魚宛如攻擊性十足的毒蜂,集結成一股,而那些鮮紅的鱗片,在幽暗的水波中閃閃爍爍,似血般殷邃的顏色……
月下突然腦中一閃,白衣輕晃間率先躍入魚羣的壓力圈。
毫不遲疑,運力於掌。
掌緣如刀刃,揮舞處,白皙如潤玉的手腕,隱隱有青色血管脈脈而走。
“主人!”
玄兒剛從披風中鑽出腦袋,就見月下背對他們,白衣黑髮被水流捲起,對面是嗜血般暴躁疾撲的魚羣。
幾乎只在一瞬間,陰影如幕,將那清勁的白色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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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猛然一跳,莫宇頓住手上動作。
“莫宇哥哥,怎麼了?”
碧衣正抓着一把海菜往籃子裡裝,偷眼瞧見莫宇異樣,原本紅撲撲滿是喜悅的臉上隱約浮起擔憂,情不自禁朝莫宇靠去。
本來還有些怔愣,少女突然偎近的動作倒是讓莫宇立馬回過神,不着痕跡退後一些,狀似無謂般笑笑,“沒什麼,繼續吧,你剛剛說到哪兒了?”
俯身,莫宇不動聲色繼續在各色海草中翻找,心裡卻委實難以平靜,剛剛那奇怪的窒息感是怎麼……?
不自覺就想起正在照顧九曜的月下,不免擔憂,手中動作愈漸加快,莫宇只想着儘早完事。
碧衣倒沒發現莫宇已有大半心思飛走,含羞帶怯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說話,那嬌柔的嗓音滿含喜悅,興致勃勃,莫宇雖則有些焦心,卻也到底不忍心打斷女孩,只埋頭默默幹活,爲了不讓氣氛尷尬,時不時應上一兩句。
“這種海菜是我最喜歡吃的,附近海域都很少長,只有我們的村落有許多,時常還會進貢到王城裡呢!”
“你們還有王城?”
“有啊!不過我還太小,不能進王城,但是大姐有去的……大姐到過的地方可多了,還經常拜訪人間,她的靈力已經可以改變外貌,就跟普通人類一模一樣……對了,莫宇哥哥……”
“怎麼?”
“那個……我現在這樣子,有鰭和飄須,手上鱗片也遮不住,是不是很醜?”
“哪能啊!碧衣算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了!”莫宇這是大實話,況且向來憐香惜玉慣了,也見不得女孩自怨自艾的樣子。
然而,這種純粹欣賞的誇讚聽在有心人耳朵裡,可就完全變了味道。
碧衣面飛紅霞,騰一下站起身,絞着藍紗垂頭不語。
莫宇覺得不對勁,擡頭一看,少女嬌豔俏麗的臉龐濃暈蔓生,連耳根都燒透了,再加上那一雙瑩瑩水目,藏不住落花有意的深摯情愫。
心頭一咯噔,莫宇暗道不好,“碧衣……”
“莫宇哥哥!我……”碧衣突然提高聲音說出幾個字,剩下句子卻低如蚊蚋,但就算莫宇聽不清,也大致可以猜到了。
無奈地嘆口氣,莫宇右手扶額,覺得有些難辦。
雖然這種情況他委實碰見過不少,但像碧衣這般嬌柔純情、動不動就害羞的女孩子,他還從沒有拒絕過,光是想一想就罪惡感十足。
到底該怎麼說才能不會太傷人呢……
莫宇絞盡腦汁思考對策,但好在碧衣也似對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深感羞窘,急忙擺手匆匆掩飾道,“啊!籃子不夠了!我再去拿一個!”
說罷不等莫宇迴應,就掠身遊遠。
終究算暫時卸下心頭重擔,莫宇長舒了口氣,半晌,搖頭好一番苦笑。
“月月,真想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桃花運有多旺盛,好讓你有點危機感……”
即使嘴裡這樣叨唸着,莫宇卻知道自己根本沒那個膽量,怕只怕一着不慎,讓月下誤會他花花公子做派,從此跟他劃清界限,那豈非糟糕透頂?
想起心上的那個人,總歸是愉悅的成分更多,莫宇哼着小曲兒,如在雲端,手下也風捲雲殘,一不留神籃子已經被他塞得滿滿的。
“唔……據說是美味,嘿嘿,月月,我等會兒親自下廚,保證給你個大大的驚喜!”
頗有成就感,莫宇抱起自己的勞動果實就要往回走,遠遠卻看見碧衣又提着個籃子過來,明顯比他手上這個還要大上兩圈。
臉色一沉,莫宇打定主意不再遷就這小丫頭,尤其現在已經明確她心思,那便更得敬而遠之以證清白。
怎奈事與願違,莫宇最後還是因爲碧衣的一句話被帶到了另一片更偏遠的海域。
巨大的海螺,半開的珠貝,簡直就像一個幻光奇彩的夢境。
更尤其是那些藏在瑩潤囊中的渾圓寶物,讓莫宇一眼看去就心動不已。
“莫宇哥哥,你看,這裡有這麼多珍珠,我們可以做好多漂亮的東西送給月下他們,莫宇哥哥會雕刻珍珠嗎?這是我們的秘訣哦,不過碧衣可以教你的!”
送給月下……
正是這一句讓莫宇先前那些保持距離的念頭都拋了空,眼前這些碩大美麗的珍珠,實在太過般配那個清質如玉、淡雅似月的人,讓他根本無法拒絕。
“那還等什麼!趕快開工吧!”
腦中想象着月下收到自己禮物時可能有的神情,莫宇興奮得幾乎跳起來,撒丫子四肢大張,就往前撲去。
碧衣默默看着他,臉上紅暈更深,張開右手,那掌心靜靜躺着幾粒小小的灰色沙珠,毫不起眼。
“怎麼就是不能成功呢……”水藍的瞳眸驀然籠上些許黯淡,碧衣喃喃道,“我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擁有自己的珍珠啊?”
那顆……
一生只得一回的珍珠。
莫宇哥哥,真想把它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