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兒別了別肩,尚未掙脫鉗在臂彎的手,懷裡的紫檀木箱已被不由分說地奪了去。
鏗——
依稀瞧見他把紫檀木箱擱在了桌案上,顏兒回身便想去奪。
“杞桑,聽我說。”明曦攔腰箍住掙扎的人兒,動作些許粗暴,語氣急躁,“今夜你必須聽我的。”
只覺難以置信,顏兒驚疑地擡了眸,那晨曦般的目光變得幽暗詭異。從他的瞳眸裡,她隱約似瞧見司馬復的影子。沒來由地一凜,她下意識地避退。
明曦自覺失儀,雙手的力道稍稍鬆了鬆,卻並未放手。“聽我說,月影山遠比你想的……可怕。這一路下山,你可知有多少暗哨?沒他的手令,你插翅難飛。即便逃下了山,你可知有多少影武遍佈天下?”他壓低了嗓音,聽着鬼魅一般飄忽。
顏兒幽幽地看着他,什麼意思?他不是虔誠的佛徒嗎?司馬復的種種,他素來不屑,爲何今夜……嗖地她垂了眸,心虛伴着慌亂。她怎忘了,曾是佛徒的他也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以命相護,他期許什麼再明瞭不過了。
明曦尷尬地咬了咬脣,又湊近了些許,愈發低聲:“我不是趁人之危。我……”他鬆開手,稍許別過臉去:“當年他把妞兒送去涼國,領了涼王的一千金賞金,招兵買馬置了月影宮。”他茫然地環顧四下,隨手指了指貼金的樑柱:“你可知這雕樑畫棟哪裡來的?”
循着他的目光,映着朦朧的紗燈,顏兒瞧見樑柱上金龍盤旋,無論雕工還是金彩半點不遜於太武殿和承明殿。
“他做的是無本買賣。”明曦回了眸,瞳眸似鑲嵌在朦朧夜幕的璀璨星辰,可泛起的卻是冷幽之光,“月影宮就是江湖上聞名喪膽的赤月門。”
赤月門?號稱天下第一的殺手門?當初她置備蔽月居時,曾動過赤月門的心思,想出點錢財買些殺手充當死士,幸在冷風阻攔,這才自行蓄養死士。可,冷風身爲影武,都不知赤月門與月影宮的瓜葛,顏兒探究地看着他。
“我不是危言聳聽。影武營就是赤月門。赤月門之所以迅速崛起,就因那些影武不是爲了錢財。他們都被他捏了把柄,他們只知得令殺人。”
淡漠地看着他滿臉焦躁,顏兒魂不守舍般順勢坐在了榻上。忽的,她擡了眸:“說這麼多,你是要告訴我……我鬥不過他,便只能從了你?”
昏暗微光籠罩下,她隱約瞧見他的臉不自然地搐了搐,有心虛也有羞愧。
明曦木然地踱了過來,瞟一眼睡榻,卻轉身坐在了木枰上。他扭過頭,癡癡地看着她:“還俗娶阿雅,並不是我想要的。我這一世若不能常伴青燈,我唯想陪着你。”
屈肘擱在案上,明曦順勢覆上了顏兒的手:“你說過願意與我浪跡天涯。我也願意,杞桑——”
微微一怔,顏兒瞬即抽了手,朝睡榻那頭挪了挪。她很想告訴他,那天,她莫名其妙地邀他浪跡天涯,她的確掉進了醋缸裡,可她吃的不是他的醋,而是……
“你已經娶了雅姐姐,我也已經嫁給了他。一切都不同了。”她本該更決絕地拒絕他,但她沒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從小察言觀色,她深知有些話說出口,他只怕會扭頭就走。他不能走,她縱是不怕死,卻獨獨怕不能把母親帶下山。
明曦滿臉沮喪,眼角卻還是閃過一絲希冀:“沒有不同。杞桑,我說要娶你,我的確只是爲了救你。可,當他答應,以你娘爲聘,我就知,這是我們的新生。”
他雙手攀着玉臂緊了緊:“他答應,明日一早,由我送你下山。下了山,不去陝縣,我帶你遠走高飛,帶着你娘一起。”
“如你所說,影武無處不在,我們怎麼可能逃得掉?”顏兒雖如是說,心底卻滋生一縷虛無的希冀。
“若這世上他還有死穴,那便是我。我是他唯一的血脈。我會用我的性命守護你和你娘。我不會容他傷你半分。”
即便瞧不見他眼眸裡的篤定,她也信他會以命相護。從那幽深的瞳眸裡,她彷彿看見隱藏的一線生機,他是她的平安符。有他在,或許他們能衝破重重關卡,渡了淝水,入了建康,安葬母親……
她慌亂地垂了瞼。他掌心的熱度透過火紅的嫁衣竄上手臂,一瞬上了頭,她只覺渾身僵硬,極不自在。她很想掙脫他,可她沒有。她甚至稍稍俯了俯身,撲閃着那雙璀璨的眸,定定地看着他。她想用他瞳眸裡的堅定麻痹她的神經,如此,她或許能昧着胸腔裡滴血的心,豁出此夜此生。
薄薄的脣角飛揚一縷笑意,明曦微微起身,屈膝半跪着,順勢把她攬進了懷裡,在她耳邊喃喃:“我躲了很久,我以爲我躲得過你。我想只要遠遠地看你平安,我便足矣。可不是,我不想你留在未央宮,我不想你留在他身邊。我一直後悔,在阿雅府上,你頭一回要我帶你遠走高飛,我沒答應。我一直後悔……”
他柔聲喃喃,似有訴不盡的情話。可顏兒半字都聽不進去。貼在他懷裡,她感到陌生恐懼。他掏心掏肺地愛她,她是知曉的。可她道不明白,從幾時起,她對他,連最初那份親人般的依賴都丟了。
眼前是他,耳畔是他,可她惱裡翻騰的卻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那個人。這個時辰,他早用完晚膳了吧?他在承明殿批閱奏章?還是在歲羽殿、平就殿、漸臺宮、曲臺殿?她走後,他可曾想起過她?澀澀的,她只覺眼眶紅了。倘若他知曉,她淪落到出賣這身皮囊來買下山的活路,他會如何?更輕賤她,還是更憐憫她?
“怎麼了?”明曦掌着玉肩,看着星眸裡熠熠的淚星,既憐惜又無措。他緩緩擡手,指尖試探着撫落娥眉。
她趕忙閉上了眼,咬得下脣幾近褪了血色。額頭溫溫的,是他的吻,她緊摳着衣角,強忍着沒動。眉角溫溫的,是他的吻,指蓋兒陷進了掌心,她還是強忍着沒動。
她在心裡默默告誡自己,孤苦如她,窮得只剩下這身皮囊,她比不得那些金枝玉葉,可以從一而終。她沒有對不起宣室殿的他,從她身份暴露那刻,他便再不是她的夫。哪怕他對她有情,他卻並沒把她視作他的妻。她犯不着爲他守身如玉,她也守不起。她該念着母親,豁出了今夜,她便能平安下山,或許,有明曦守護,她還能逃去建康,安葬母親,開始全新的生活。
嗓子哽住了,她只覺悲從心生。熬心的悲慟,順着那兩瓣滑落面頰的薄脣越熬越烈。當那溫熱蓋上了她的脣,她只覺心口被巨石壓着,每一次的心跳都是一場殊死搏鬥。
淡淡的清香,似芙蓉又似桃紅,明曦覺得這比佛堂的檀香更能洗滌魂靈。他從不曾離她這般近,他也從不曾如此刻這般清醒,原來他祈盼了十年的救贖盡在今夜。他單膝跪在睡榻上,摟緊懷翼那瞬,順勢把她送躺在了榻上。伸手覆上火紅腰封,解下穗絛子那刻,他吮着夢裡念想千百回的柔桑,用舌尖撬開了她的齒。
“呃——”舌尖隱約舔到那縷灼熱時,顏兒只覺腦仁瞬間一空,無意識地狠推一把,蹭地彈起了身。待她回過神來,她才驚覺,她這一推竟耗了渾身氣力,差點把他推下了榻。燭光再昏暗,她也瞧清了他眉角簇集的鐵青。
明曦側坐在榻上,直勾勾地凝着她,眼角耷了下來,氤氳的眸子裡簇着驚、羞、傷、痛。
顏兒只覺雙頰滾燙,直燒到了脖子根。她怯怯地蜷着腿,往枕頭挪了挪。
“你愛他?”不知過了多久,那雙呆滯的眸才顫了顫,明曦驚疑地盯着她,一動不動。他想看穿她的心。“你愛他?”他又說,與其是問她,倒不如說是告訴他自己。他怎就忘了,念鄴山上她偷出那個孩子,冒死撐船送信,爲的就是那個人。他怎就忘了,她在菩提樹下風吹雨淋,爲的也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