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客車輪軸般踏破了承明殿偏殿的門檻,顏兒只覺度日如年。外婆苦口婆心,哥哥嗔怪怒怨,嫂嫂動之以情……任顏兒鐵石心腸,也難以招架,最熬心的還是一個屋檐下的他。回想那夜,那聲相求褪盡了古銅眉宇的血色,凝固了桀驁的眉,磨礪了尖銳的眸,他緘默不語,漠然離去……顏兒總覺後怕。尤是他既不放行,亦不露面,便是那退回的夜明珠,也是差方和送來的,顏兒便覺心慌,更有絲絲縷縷道不清的愁緒。
這日,顏兒心不在焉地逛至玉堂殿,頃刻,便爲滿院的木槿住步。自兄弟倆冰釋前嫌,未央宮便把王太妃送至雍州的陽平公府安享晚年。玉堂殿成了一座冰冷的空院。環顧四下,竟有一瞬似回到了舊年春日,顏兒攬過一枝木槿聞了聞,又擇下兩枚樹葉,輕輕拭淨,湊近朱脣吹了起來。
孤清之音惹得小草直皺眉,扭頭望向院門,眸子唰地亮了。
“公主真是好雅緻。”苻融陰沉着臉,瞥見纖纖玉指間的木槿葉,脣角浮過一絲蔑意,“不曉得的,還以爲公主有多惦念厲王呢。”
“惦念確也不假。”顏兒抽開木槿,輕柔地攤手,凝着兩瓣綠葉翩翩墜落,“他縱是惹怒了天地,惹惱了萬民,卻獨獨不曾負我。”
不以爲然地撅嘴,苻融難掩慍意:“若是公主果真這般重情,又豈會如此對陛下?慕容俊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背棄陛下?”
顏兒探究地擡眸,撞見那兩輪蹙作利刃般的眉,沒來由地背脊騰起一陣涼意,無心與他鬥嘴,便別過了臉:“小草,是時辰該回去了。”
“慢着!”苻融伸手一攔,凝眸一瞬,嘆氣搖頭,“你是不是被慕容俊捏了什麼把柄?你說,要我怎麼幫你。”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顏兒到底有些驚到,應對這幾日輪番的遊說,無外乎怨他當初絕情,苦訴而今心死,雖則都是事實,卻無不在遮掩最真的真相,自己絕不會爲了虛幻的情而捨棄母親……
見她臉色都變了,苻融暗舒一氣,貼近一步:“從李家村遇襲,我便猜到了。你此來秦國,絕不是……獨獨憂心戰局。你在爲慕容俊賣命。你多慮了,只要你開口,天大的事,哥哥也會爲你扛着。若是你不想哥哥知,大可告訴我,我幫你!”
凝着篤定從容的眉宇,顏兒禁不住心生一絲感動,卻也只是須臾而已。別過身子踱開幾步,顏兒渙散地摘下一朵木槿,貼着小草的鬢髮比照一番,翼翼地插入青黛:“小草眉清目秀,本是戴什麼都好看。獨獨這木槿……”遺憾地搖搖頭,顏兒又把花摘了下來:“生在枝椏上,細看還有一份獨特花色,摘在手裡,戴在鬢上,便遜色了。”
苻融皺眉,只覺她打啞謎般猜不透。
“我便如這木槿,他曾是摘花人,卻不是惜花人。”顏兒捻散花瓣,花蕊片片飄落,墜入潮泥,“我情願留在枝上,或是落入泥裡,亦好過被晾作一朵乾花,封在妝奩裡,一生苦等,一生遭棄。我沒什麼苦衷,我只是找到了棲身的枝椏。”
孤傲的臉頓染薄怒,苻融冷冷逼近一步,再一步,直逼得顏兒止不住避退:“難不成你真如傳言……愛上了那個白虜?”
“你!”顏兒漲紅了臉,羞窘得聲線微顫,空拳緊擰,頃刻,腦海閃過一個殘忍得足以轟退整座未央宮的藉口。鬆開雙拳,顏兒順了順容顏,清冷一笑,滿不在乎:“他予我重生,予我依靠,予我自由。我有何理由……不愛他?世上唯獨他是值得背靠的高山。我如今只想回家。若你們再囚着我,保不齊他會大軍壓境來接我。”
“你——”苻融戳着食指輕搐,俊逸眉宇擰得些許猙色,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心虛得緊,顏兒卻一鼓作氣地倒逼上去,微微踮起腳,直勾勾地凝着氣急的人兒,輕飄飄地諷道:“你們苻家的男人還真是奇。前番,哥哥保媒,弟弟來娶我。此番,又調了個。這天下又不是你苻家的天下。我慕容顏顏輪不到你們哥倆孔融讓梨!”腳跟着地那刻,顏兒斂眸別目,抽身離去,只剩苻融氣得狂踢木槿叢泄憤。
“切——什麼東西!”躲在後院偷聽的顏雙氣不過,便想衝出去揪顏兒理論,卻叫苟曼青拉拽了回來。
“她鐵了心回她的家,豈不更好?”苟曼青滿目鄙夷,陰柔淺笑。
“皇后姐姐,話可不能這樣說。她認賊作父也就罷了,憑什麼輕視陛下?什麼叫‘天下又不是苻家的天下’?”
瞅一眼那憤憤難平的臉,苟曼青轉身往回踱步,笑得輕快:“她是想回家想瘋了,纔會激怒陛下。也好,省得你我做醜人了。安心啦,回吧。”
“妖女,恬不知恥的妖女!”顏雙氣得直跺腳,邊走邊罵,“真是丟盡了我顏家的臉!丟盡了……”
湛湛的,天那般藍,雲那般白……
瞥一眼身側黑影,顏兒展臂闔目,深吸一氣:“委屈你了。”
“他們並未爲難我,談不上委屈。”鐵甲下隱隱浮起一絲淡笑。
遠望一眼直坐馬上的慕容垂,顏兒從袖口掏出一樽小瓷瓶:“閒來無事,調了點膏藥。入夏,燒痕瘙癢難耐,塗點這個,該能緩解一二。”
冷風微怔,遲遲接過瓷瓶。
“有吳王接我,你不必擔心。倒是你留在秦國,萬事小心爲上。一有消息,趕緊捎信給我……”
渭水年年水患,五月天,暑氣漸盛,家家戶戶抽丁趕固堤壩,修葺橋墩。這等與民共苦的光景,如何會少得了天王?百姓們對這位新晉天王親民的舉動早已習以爲常,自顧自地趕工,自顧自地農忙。
就着方和拎來的半桶水,苻堅捋起衣袖,拂水搓洗手臂上的淤泥。
“陛下,人已到雍州地界了!”苻融弓腰湊了過來,滿是不耐。
唯是微微一頓,苻堅慢慢悠悠地洗着胳膊。
“哥!”
苻堅聳肩,甩了甩胳膊掙開弟弟,接過方和替來的帕子,擦了擦手,雲淡風輕的臉波瀾不驚:“責令沿途各府衙,顧全禮數。”
見哥哥抽身要走,苻融一把拽住:“哥,你到底在想什麼?這回若放她走了,怕是——”
眸若冰川,苻堅冷瞥一眼,脣角勾起一絲細弧:“孤從不強人所難。”
苻融泄氣地鬆開手。
苻堅微揚下巴,放眼幽幽渭水,冷毅模樣:“值得背靠的高山?孤會讓她親見什麼是山崩地裂。不出三個月,慕容俊自會乖乖送她回來。”撂下這麼一句,苻堅疾步而去,惹得方和一路小跑。
“陛下,”方和苦皺着眉,欲言又止模樣,“匠人回稟,玉璧所沾之物是蜂蠟。爲何還要放她走?不可呀。”
步履驟止,苻堅極目遠眺,眸子幽冷,頃刻,悽清苦笑,便又闊步而去。
馬不停蹄,車軲轆噪雜不止。顏兒歪靠車廂,面若菜色,只覺陣陣反胃,便不得不閉目凝神。
小草剛要起身撩簾,竟被顛得險些一個踉蹌:“公主,王爺這是怎麼了?越求他慢,他卻越趕得急。”
顏兒幽幽睜眸,有氣無力:“堂堂親王,遠行千里迎個異姓丫頭,如何不是奇恥大辱?吳王素來心高氣傲,由着他吧。”
“可……我都受不了,更莫說公主您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秦國。”
“小草,”顏兒直了直身,面色不虞,“休再提秦國,尤其回了宮,萬萬提不得。”
小草耷拉下頭,唉聲嘆氣:“我本不該多嘴,可……您實不該當着陽平公的面……說那番話,不曉內情的,難免……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