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川波岸柳細抽嫩芽,布穀鳥啾啾輕啼,襯得雍水愈顯靜謐。噠噠噠……馬蹄狂亂,打破了春曉寧靜。
宣室殿深鎖愁雲,羣臣齊聚一堂,七嘴八舌好不噪雜。
“陛下,幷州地處關中,關中亂則天下亂。張平叛亂,得及時平定才行。否則,亂臣效仿,後果不堪設想。”呂婆樓憂色忡忡。
王猛蹙了蹙眉,弓腰稟道:“尚書大人言之有理。陛下初登大寶,各方勢力虎視眈眈。張平亂,亂臣恐怕蠢蠢欲動,作壁上觀。”
“幷州據有天險,依景略之見,該如何解幷州之圍?”苻堅噙着笑,絲毫不現慌色。
“依微臣愚見,陛下不如借平定張平之亂,敲山震虎,威懾天下。”
“嗯,景略與孤不謀而合。”苻堅淺笑愈甚,點頭讚許。
王猛愈發胸有成竹:“幷州雖據天險,但張平欺男霸女不得民心,加之有勇無謀,天時、人和皆不具備。建節將軍鄧羌驍勇善戰,加之駐守汾水多年,是爲良帥。”
呂婆樓等人聞聲,細聲地交頭接耳,皆連連點頭。
苻堅起身,踱下玉階,又闊步行至殿門,擡頭望向如洗的澄清天際。衆臣皆斂眸,偷瞥背手而立的君王。
“此役只能勝不能敗!孤要親掛帥旗,御駕親征。聽令,命鄧羌爲前鋒,率五千騎兵扼住汾水上游,王猛爲……”
冷月星疏……
“主公,陽平公府的消息可靠,幷州的確亂了。我們可能趁亂——”
司馬復冷冷擺手,止住若海:“鷸蚌相爭的道理都不知?月影宮深扎秦國多年,苻家江山逃不過我的手心。苻堅小兒不過馬前卒罷了,由得他爲我開疆闢土,且不管他。”
面巾被獰笑扭得輕漾,司馬復陰了陰眸子,難掩蔑意:“司馬衍自欺欺人,明知謝尚獻上的玉璽是假,爲了不做白版皇帝,居然奉塊石頭鎮國,真是丟盡了司馬家的臉!”司馬復拍了拍若海的肩,難見的親暱:“若海,你不該分心,盯住莫愁。傳國玉璽不容有失!全靠你了。”
若海瞥一眼肩頭的手,噙着一絲欣慰笑意狠狠點頭。
半夜,琨華殿亂作一團,喧囂震醒了整座燕宮。顏兒草草穿戴,疾趕琨華殿,殿外,恰逢可足渾皇后趕來。
“滾!都給朕滾!”
怒喝沉悶,嚇得殿裡的人烏壓壓地退了出來。
“何事?”可足渾皇后微皺柳眉,壓着嗓子逼問。
太史額上掛滿虛汗,偷瞥一眼殿門,噓聲道:“夢魘,皇上夢見石虎咬住他的手臂不鬆口,迷迷糊糊被鎮了半個時辰才醒過來。”
可足渾皇后臉色一沉,逼近一步:“啊,那……不祥?”
太史耷下頭:“恐怕……不祥。”
“那……”
“唧唧歪歪什麼?既來了,進來吧!”
可足渾皇后聞聲止語,拂手叫退了太史,瞟一眼顏兒便入了殿。
“父皇,您可還好?”夢鎮之症着實駭人,一覺不醒是常有的事,顏兒早嚇壞了,哪裡顧得上禮數,都沒行禮,蹭蹭奔至榻前,不由分說地覆上慕容俊的額試溫,又拉起他的手把脈,“可有心悶?頭不昏吧?哪裡不舒服?睡前沒飲酒吧?”
憔悴面龐分明怔住,慕容俊定定地凝着慌亂的女兒,由着她望聞問切,頃刻,嚅脣一笑,反手拉住女兒,滿臉欣慰:“無礙,放心。不過是跟前的幾個奴才小題大做罷了。”
可足渾皇后這禮行了一半,卻僵了下來,直勾勾地瞅着眼前這幕父慈女孝,不知爲何,心下真真不是滋味,真想衝上前一把將這丫頭揪下來甩出殿去。
“皇上無礙便好。您可把臣妾嚇壞了。”可足渾皇后竭力抑了抑不忿,溫婉地踱了過來。
慕容俊唯是稍稍擡眸瞥了一眼,點了點頭,權作迴應,這廂,對着女兒卻是笑容滿面。慕容俊握起顏兒的腕子,低眸瞟一眼,搖頭輕責:“雖是開了春,還涼得很。穿得這麼單薄就跑來了,小心傷風。”
心頭一暖,顏兒抿脣一笑,脆脆回了句“沒事”。自一一出事,顏兒沒少跟父親鬧彆扭,慕容俊又強硬得很,直逼着顏兒學兵法,習謀略,父女倆尚未來得及親近,已漸漸疏離。眼下,慕容俊出事,顏兒才知何謂骨肉親情,父親再強勢再用權,都是最叫自己牽腸掛肚之人。
慕容俊順手拎起榻上的衣袍,裹在了顏兒身上:“早些回去歇着吧。”
嗖地臉紅至耳根,顏兒也不知爲何如此,許是懊悔愧疚,這段時日實在不該忤逆皇父。攏攏衣袍,顏兒瞥見父親額角還滲着汗:“夢鎮可得調理。茯苓、知母、甘草這幾味藥都能寧神。我略懂醫理,不如配副寧神茶喝喝吧。”說罷,便起身張羅。
“不必了。用藥自有御醫,皇上龍體金貴,豈能有得你胡鬧?”可足渾皇后低瞥一眼身上單薄的衣裳,面色不虞,語氣便莫說有多冷淡。
顏兒這才驚覺,自己只顧憂心父親,卻忘了這殿宇的女主人尚在場,自己的確是喧賓奪主了。顏兒低下頭,福了福:“皇后娘娘教訓的是。”
“寧神茶好,去準備吧。”慕容俊倒不以爲意,也沒瞧妻子,便衝顏兒笑笑,拂了拂手。
待顏兒退下,可足渾皇后這才憂慮地貼近丈夫:“皇上,這夢……太史可有說,如何破?”
慕容俊擡眸瞥一眼,面色清零,垂眸間脣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異淺笑:“既是石虎咬朕,自然要把這厲鬼挖出來。朕已下令,張皇榜懸賞石虎墓的下落。”
顏兒捧着湯茶入殿,正巧聽見,心不由一沉。石虎是趙國的二世皇,當年冉閔亡趙,建都鄴城,改政權爲“魏”,遍尋石虎墓,不果。傳聞說,石虎墓媲美秦始皇陵,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因而,身爲養孫的冉閔纔會冒大不韙,尋他的墓,只爲挖寶。掘墓太傷陰德,顏兒想開口相勸,卻終是咽回了話。
“嗯,臣妾這就放心了。把他挖出來,教訓一頓,量他再不敢入皇上的夢了。”
顏兒暗歎一氣,端着寧神茶呈至御前。可足渾皇后還未來得及阻攔,慕容俊已接過瓷碗,咕嚕咕嚕喝了個精光。
可足渾皇后斜睨一眼顏兒,有驚、有怒,壓抑着接過丈夫手中的瓷碗,捎一眼狐疑,卻柔聲道:“皇上,即便是自家人,按宮中規矩,也該先試藥。”
“我……”顏兒倒真不懂宮廷裡的繁文縟節,時下自覺莽撞,便又認錯,“我憂心父皇龍體,一時莽撞,冒犯宮規,還望父皇、娘娘恕罪。”
慕容俊擺手笑了笑:“難不成皇后還懷疑顏兒要弒父不成?你多慮了。行了,回去歇着吧。”可足渾皇后不好再多言,只得請退。
“顏兒,你也回吧。”慕容俊由着近侍攙着睡回榻上,臨了,半撐着身子對着行至珠簾的女兒道,“朕說過要給你挑位好師傅,學騎馬。明日一早,吳王在馬場等你。”
“呃……”待顏兒驚得回頭時,父親早已躺下,珠簾布簾悉數被宮人落了下來。自己哪裡有臉見慕容垂?爹到底安的什麼心?就不怕他喪妻情切,把自己扔下馬嗎?然則,父命難爲,相處這些日子,顏兒已知,當下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只得悻悻離去。
翌日,慕容垂背手立於馬場中央,孤寂莫名。幾尺開外,顏兒頓了下來,愧於再向前。宮裡盛傳,段王妃離世,靈堂之上,吳王差點撞柱而亡,幸得家僕阻攔,才撿回了性命。顏兒侷促地緊了緊手,想轉身離去,又覺一味躲閃,終有此地無銀之嫌。
“來了?”這一句倦怠無力,直問得顏兒心頭一沉,背影落寞便也罷了,蓬鬆雜亂的髮鬢絲絲縷縷都在訴說鰥夫的哀慼。
慕容垂沒回頭,撂了這麼一句,便拖着步子去牽馬。
“見過皇叔。”顏兒福了福,緊着步子趕了趕。
拍一拍馬鞍,慕容垂茫然地撫着馬鬃,語氣懨懨:“騎馬無他,腰桿一定要直。”側臉微沉,慕容垂暗歎一氣,扭過頭來,脣角勾起一抹自嘲冷意:“哼……試問我有何能耐教人騎馬啊?”
玉靨嗖地蒼白,顏兒侷促地合手,卻是擠出一絲笑意:“皇叔自謙了。皇叔有馬上旋風美譽,您的馬術,我只肖學到十一,便大可了。”藉着恭維寬慰的間隙,顏兒偷偷打量慕容垂來,三旬出頭,相貌俊朗,眉目與父親有七八分相似,迥異的是,父親的眉眼總是神采奕奕,而他分明年幼許多卻更顯滄桑。
“墜馬折齒,改‘霸’爲‘垂’。這世上無人比我更恨馬。”
他說得平淡,甚至乎冷淡。顏兒只覺尷尬,又心生憐憫,出身帝王家,何其悲。他原名慕容霸,人如其名,少年得意,是先帝最寵愛的兒子。應着這份寵,先帝差點改立他爲世子。兄弟倆那時便埋下了仇隙。先帝駕崩,皇父即位,自然少不得打壓這位得勢的弟弟。那年,他墜馬摔掉了牙,父親便給他改名爲“垂”。於堂堂七尺男兒,這如何不是奇恥大辱?算來,父親也真過分了些。
顏兒實在不知如何回話,只想扯開話題,誰料,卻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身爲晚輩,我本想去拜祭吳王妃。無奈——”
“你有心了!”慕容垂急忙別過臉去,甩手狠牽繮繩,“上馬!”
顏兒只得噤聲,乖乖地爬上馬去。
慕容垂牽着馬,慢慢踱了開,也不擡頭看顏兒,自顧自念道:“抓緊繮繩,挺直腰桿,腿不離蹬。要它行,雙腿緊馬肚子……”
顏兒邊聽邊摸索着照做,只是聽他無精打采地絮絮叨叨,還真是度日如年般難耐。
“行了。”慕容垂鬆開繮繩,甩手一拍馬腿,“跑開來試試。”
噔噔……馬兒撒開腿,顏兒抑着心慌,直起腰,倒是像模像樣。
見馬兒緩緩轉了回來,慕容垂揚鞭一甩:“跑快些!”
這回,馬兒撒開腿疾奔,顏兒只覺風呼呼吹過耳際,重心隱隱有些翩翩然,心慌愈甚,倒還過得去。眼見,馬兒又轉了回來,顏兒剛舒了口氣,只聽得又是一記揚鞭,身下便又狂奔起來。石牆飛逝而過,晃得頭昏,顏兒死死揪緊繮繩,不敢動彈,忽的,只覺雙腿一虛,坐下覺着不穩,隨着馬蹄聲,馬鞍漸覺似要脫了開。不好?難不成馬鞍鬆了?
“救命!”顏兒緊繮繩,想停下馬,馬兒顯然受了驚,不停使喚。急忙撲伏在馬背上,顏兒緊揪繮繩,死死抱着馬脖子,只覺身子歪了,整個人虛掛在馬上,眼瞅着便要被卷落馬蹄下。
“救命!救……”嗓子似被懸起的心堵住,顏兒急急閉眼,慌得幾近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