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外,苻堅憑欄遠眺,白茫茫的中庭空無一人,透心涼的寂靜。落日餘暉灑落古銅眉宇,光斑映得愁眉愈顯孤清。
“景略,孤下令融弟拜你爲師,習理政務。孤知他沒少刁難你,便是……退婚一事,實在難爲你了。”
“陛下言重了。劫親一事,臣本就該向郡主交代,此來……亦是順道。”王猛頓在一尺開外,恭敬地鞠了鞠。
面色微沉,苻堅回頭,恨不得一眼看穿迎面的臣子:“此案關乎百餘條性命,孤之所以令你徹查,便是看中你鐵面無私。當真與……壽安殿無關?”
不曾片刻猶豫,王猛篤定地點頭:“臣萬不敢罔顧聖恩,此案確與太后娘娘無關。”
苻堅斂眸,似暗舒一氣,轉眼,又難掩憂慮:“未央宮可有人涉案?”
“既無真憑實據,臣斷不敢妄下定論,還望陛下恕罪。”
“暫且結案吧。”苻堅撫着玉白欄杆,瞥一眼深宮朱牆,“百餘性命不能枉死,宮闈亦容不得心腸歹毒之人。孤令你繼續明察暗訪,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臣領旨。”許是略感爲難,王猛稱諾後,便急着想告退,卻硬是叫對面的愁容給攔住了。
“孤還記得在雍山的那段日子,你我對弈茗茶,閒話家常,何其暢快。如今……”一拂衣袖,苻堅遠望白茫茫的中庭,嘆道,“入了未央宮,一切都不同了。舍家爲國的道理,孤懂,可臨到自己……卻力不從心。”
“燕國求親一事,的確棘手。既是燕皇慕容俊求聘貴妃,便非得派公主和親不可。一般王公家的郡主,只怕惹燕國非議。可,皇室裡,唯剩陛下的胞妹芸公主待字閨中。而慕容俊年近四旬,足足大了芸公主兩輪,的確難成良配。”
一語說中心事,苻堅苦澀一笑,“依景略所見?”
“陛下心如明鏡。”王猛緩緩踱近一步,遠眺彌矇天際,“陛下初登大寶,穩定邊陲尤爲重要,如此才能騰出手來休養生息、治理內政。和親不失爲上策。”
見古銅眉宇不現波瀾,王猛似有些捉急:“據探子回報,慕容俊與幼弟慕容垂生了間隙,燕皇后囚了慕容垂的嫡妃,段氏。這位段氏是鮮卑代國的公主。慕容俊一邊想除掉心腹大患,一邊又唯恐身爲駙馬的慕容垂向代國借兵。北邊疆土不穩,西門戶不得不防。因此,慕容俊才動了向陛下求親的念頭。而陛下此刻亦急需與鄰邦息兵,和親乃雙贏之策。”
夕暉溶入烏瞳,泛起一抹剛毅光芒,苻堅若有所思:“若非連年征戰,加之天災人禍,傷了國本,此時倒不失爲平定燕地的時機。”
王猛振奮地點頭:“陛下大可放心,來日尚有機會。慕容俊雖文韜武略,可惜後繼無人。一衆皇子中,唯前太子,嫡長子慕容曄天資聰穎,去年卻染病暴斃。如今的太子年幼無知,其母可足渾皇后尖刻善妒,能否育子成才尚是未知之數。”
“如此,孤更不忍……”苻堅欲言又止,緩緩往殿門踱步。
王猛頓在原地,難掩焦慮,待君王行至幾尺開外,竟顧不得禮數大聲道:“求陛下以國爲重。”
面聖後,王猛趕在雲龍門落鎖前,匆匆走了趟壽安殿。閉門謝客的苟太后竟破天荒地見了王猛。
哐……嗙……滿屋子砸得碎瓷四濺。
苻芸不聲不響,卻是摸起什麼,便舉手砸落。宮女們不敢阻攔,怯生生地躲去了角落。
“芸兒,休要胡鬧。”
淡淡的一聲輕責,惹得噙在眼眶的淚水涌溢,苻芸委屈地擡肘抹淚:“哥哥,你明知我非峰哥哥不嫁,卻爲何要逼我?”
奪過苻芸手中的花瓶,苻堅默默踱至案几前,抑着愧色:“芸兒,公主有公主的使命。”
“我生來不是公主!這個公主不是我要當的!”
擱下花瓶,苻堅扭過頭,望着妹妹,眉宇滌得唯剩冷毅:“孤有給你們機會,可子峰……”
驚得淚眸輕顫,苻芸哆嗦嗦地搖頭:“你撒謊,峰哥哥說,要帶我去武始郡的。”
“堂堂駙馬如何能是一介布衣?又如何能去武始郡投奔柳弟?”苻堅疼惜地爲妹妹拭淚,滿目不忍,“孤命他任御前侍衛統領,便是想成全你們。可,子峰執意不授,鐵了心要去戍邊。”
甩開哥哥,苻芸碎碎地退了一步,癟嘴怨道:“還不都是你,都怨你!是你害得顏兒留不成長安,害得峰哥哥不得不走。你們男人爲何都這樣?爲了骨肉親情、仁義道德,便能名正言順地負心負情嗎?你這樣,他也這樣!你們男人造的孽,卻要我們女人來還。這公平嗎?公平嗎?”
“住口!這是跟誰說話?哀家平日是怎麼教你的?”苟太后不知何時入的殿,分明是怪責,語氣凌冽中卻夾着寵溺,輕嘆一氣,又對着兒子道,“陛下,出嫁終是女子閨閣之事。陛下先回吧,這兒有哀家就行了。”
母子二人自前一番爭吵,已是半月不見。清淡的眸幾許潮潤,苟太后凝着兒子,有委屈亦有心酸。
“孤改日再去壽安殿,給母后請安。”打記事起,如非狩獵、出征在外,每日清晨向母親請安是雷打不動的規矩,哪怕是肺魚毒案後亦不曾間斷,可……愧疚暗涌,轉念又難抑心頭的慍意,苻堅行禮後,便匆匆離去。
眼見兒子離去,苟太后面露一絲苦笑,緩緩落座榻上,拍了拍軟墊:“芸兒,過來。”
但凡哥哥的事,母親無不撲心撲命,但凡母親想做的事,無不想方設法促成。苻芸極不情願地坐了下來,卻刻意地避開母親寸餘,直恨不得捂住耳,什麼都不想聽。
“芸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老祖宗留下的理,沒有不認的道理。”苟太后托起女兒的手,撫了撫,“身爲公主,更不能不顧國體。你瞧瞧顏顏,一個山野丫頭,也懂這個理,你如何能不懂?”
“娘……”苻芸抽了手,淚噠噠地咬脣,“顏兒她是沒娘,她娘要是還在,絕容不得融哥哥這般欺負她。娘,我不要嫁那個糟老頭子,我不要。難道娘忍心叫女兒落得和顏兒一般的下場嗎?娘……”
鐵石心腸也經不起女兒這般撒嬌,苟太后不耐地起了身,卻是正色道:“休要多言了。哀家的脾氣你也知。哀家一向寵着你,唯獨婚事,你萬不能逆哀家的意。”
“你們逼我試試,大不了抹脖子!”苻芸蹭地彈起,直勾勾地望着母親,語氣近乎威脅。
哪知苟太后半點不爲所動,只是淡淡撂了一句話便走了,“臨嫁,尋死覓活的多了去了。顏子峰對你無意,傻丫頭,好生想想吧。”
深秋,雅公主府梧桐落雨,愁雲慘霧。世事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陽平公府迎娶千金公主,長安城十里長街張燈結綵,雍州的喜慶盛況可想而知。早在婚禮前幾日,天王將親臨雍州主婚的傳聞已是街知巷聞。
顏府再度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坊間的唾沫星子竟叫惡繼母苟南春都招架不住了。亦不知是顏一山攛掇,還是苟南春自覺難耐,連連跑了數趟未央宮,只求胞姐憐憫,爲顏府留些臉面。苟太后哪裡有閒心憐憫妹妹,應對忤逆的女兒已是棘手,念及受損的母子情分更是傷感。一時,顏府淪爲了長安城的笑料,顏兒更成了衆人口中的“秦國第一棄婦”。據說,這可是千金公主的原話,“爲妾都沒人要,該是天下第一棄婦纔是”。
大婚那日,眀曦照舊一大早便來了雅公主府,可怎也等不到顏兒。雅公主派侍從翻遍了府院,竟不見了主僕二人的蹤影。府內亂作一團,雅公主失了主心骨,只得急急捎信給顏府。哪知顏子峰半夜便出了門,去向無人知曉。
好不容易逮着出宮道喜的空隙,苻芸興沖沖地溜來雅公主府,卻不料撲了空。她只道子峰連夜來着妹妹遠走了武始郡,便連哥哥的婚禮都不顧了,嚷嚷着要去追。苻雅一個婦道人家,原就懦弱無主見,此刻焦透了心,只知一味地拽着妹妹苦口婆心地叨叨。
“芸公主,恕貧僧多言,顏施主兄妹未必是同行。若是如此,顏施主必會向雅公主道別。”眀曦原本候在偏廳,或許是焦慮,實在忍不住嘴,竟出門插話勸阻,“當務之急,先找顏施主。芸公主稍安勿躁,不如先去雍州道喜,一來說不準他們兄妹正在雍州,二來公主若出走,恐怕節外生枝,無故給顏施主再惹禍端。尋人,自有雅公主在。我們兵分兩路。”
苻芸聞聲總算消停了,紅着臉順從地點了點頭,“嗯……姐姐,那我先走了。這兒……”
“放心,一有消息,我便派人捎信。”苻雅本是寬慰妹妹,一雙眸子卻癡癡地望向袈裟,盡是感激。
雅公主府、顏府的侍從幾乎都出去尋人了,連苻雅都親自乘着馬車出了城。兩府嚴令,不得走漏風聲,陽平公府大婚,顏顏失蹤,說出去終究是難聽。既要尋人,又不得聲張,這可難爲了兩府侍從。晌午都過了,依舊半點消息都無。
雅公主拂開車簾,招手遮着日頭,落了車,踱近憂心忡忡杵在驛道發呆的眀曦,遞了遞水囊:“大師……”
“阿彌陀佛,多謝雅公主。”眀曦雙手合十急急行禮,猶豫片刻才接過水囊,分明口乾舌燥,卻並未飲水。
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竟叫心頭不是滋味,苻雅瞥一眼曬得紅彤彤的玉白兩頰,酸溜溜道:“大師不必多禮,公主前公主後的,聽着怪彆扭。不如叫我雅施主?”語畢,臉竟是一紅,苻雅侷促地退了一步,自己竟是怎麼了?就因他喚顏兒作顏施主,自己便……
眼角勾起一絲笑意,眀曦點點頭:“也好,雅施主只管叫貧僧眀曦,貧僧只是個掃地僧實在談不上大師。”
抿脣一笑,臉上紅暈愈甚,苻雅剛要開口……眀曦已轉身,邊走邊催:“該啓程了,得在天黑前尋到她,時辰耽擱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