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騙了你。”莫愁仰着頭,面色皚皚如雪,蒼白的脣映着火光浮起一抹詭異寒光。掃一眼黑壓壓滿院的人,莫愁笑得欣慰:“果然冰雪聰明,想來我今日所託該不會落空。我以……兩樁報酬換你兩句承諾。”
顏兒只覺悲從心來,託在她手腕上的纖細五指搐了搐,那脈息漸褪,恐是無力迴天之兆,急急闔目卻止不住淚水漣漣:“師父放心,我會替你報仇,殺了司馬復。”
“呵……”莫愁微微點頭,脣角綻起一縷悽清笑意,“此爲其一,其二,幫我找回女兒。”
微怔,她女兒不是死了嗎?頃刻,卻是恍然,若非被人要挾,哪個女子會心甘情願做細作?顏兒篤定地點頭:“好!”
笑意漸濃,莫愁虛弱無聲:“當年,我被冉閔嫡妻追殺,只得把冉兒寄養在洛陽郊外的樵夫家,哪知……一個月後,我折回去,人便沒了。”顫顫地伸手撫向顏兒的臉,莫愁滿目慈愛:“我的冉兒……與你年紀相仿。她腕子上有塊豆大的硃紅胎記……右腕。”
“嗯……嗯……”顏兒唯是一個勁點頭,一個勁落淚,一個勁緊着懷翼。
莫愁覺到絲絲冰冷襲來,不由朝徒兒懷裡拱了拱:“我從不欠人,這兩樁事……你幫我辦,我給你兩件報酬。其一,我早給你了,雍水……我用傳國玉璽保了你的命……”
顏兒哽得心搐,愧疚、感激、哀傷擰得娥眉蹙作千千結:“師父,對……不起。”
“傻!”莫愁揚指順着徒兒的眉尖輕撫,唏噓若囈,“從一到九,我都當你們是……冉兒。六兒我救下了,也不知我這一走,沒了玉璽,何離能否保她平安。一一……我實在是無能爲力……”
湊着臉貼上那冰冷的額,顏兒癡癡地蹭了蹭:“我會找六兒姐姐,我會,您放心。”
“嗯……”莫愁點頭,忽的,雙眸染了一絲柔情,“九年前,他來李家村找我,許諾立我爲後,爲表誠意,以……玉璧爲聘。我知……他恐怕只是利用我,去尋石虎的墓,找那枚玉栓,哼……還是爲了玉璽。”
顏兒怔地低眸,淚順着下巴滑落,滴答落在了那蒼白如紙的額頭。
莫愁伸手替顏兒拭淚,笑得苦澀:“我卻……還是動心了。可,這時司馬復找到我,他抓走了冉兒。我別無選擇,只能上月影山。爲免除禍害,我隨手把玉璧扔進了後院的水井裡。”
莫愁垂瞼,淚落了下來,眸子忽的簇了恨:“我沒想到……他這般狠心,爲了玉璧,竟殺了我的家人!拋屍井底!九年了……我才知!”她擰着空拳,手背煞白駭人:“井枯了,玉璧……也尋不到。”
莫愁一把揪住顏兒的袖口,急切得下巴輕顫:“可,丟不了!你只管在李家村尋,定能尋得到!有了這塊玉璧,慕容俊便能取得傳國玉璽。我用玉璽……換冉兒!換冉兒!咳咳……”
“好!您別急……別急……”顏兒急急爲莫愁撫背,懷裡的身軀柔若棉絮,悽悽如一片即將飄零的秋葉。
一陣狂咳漲得蒼白的臉頓染潮紅,映着茅屋漸熄的火光,泛起詭異莫名的紅光……莫愁長吁一氣,雙手慌亂地去扯顏兒的裙襟:“布……給我布,我記得他的模樣,到死……我也記得他的模樣。”
嗤啦……顏兒急急撕下襟角,平鋪在莫愁的腿上,一時,慌亂地四下找尋,“快,去找筆墨……木炭也行。”小草聞聲撒腿奔開。
“不……忙……”莫愁苦苦一笑,氣息已然不暢,顫顫地揚指伸向腰部的傷口。
“不……不要……”顏兒泣不成聲,她這是要以血爲書嗎?死死箍住她的腕子,哪料那纖細的指尖早已蘸上了烏紅……
“鬆……手……我快……不行了……”莫愁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竟掙脫了顏兒的手,蘸着傷口的血跡,便在白布上畫了起來。
莫愁一邊顫顫地畫,一邊喘着粗氣:“剿山……無用,一定得……殺了……司馬復。”
白布上,窄窄細細的一雙眼,看着好不恨人……莫愁眯縫着眼,忿恨地瞅着,指尖蘸向傷口,便落筆畫鼻:“他的老巢……該在……秦……”鼻如鷹鉤,鉤得指尖一抖,手嗖地滑落,莫愁脖頸一歪,連着那半句未出口的話,捲入了無邊無際的黑……
懷裡的溫度正漸漸褪散,任憑自己如何用力都再捂不暖了,顏兒咬脣,止不住淚,亦止不住嗚咽,那淒冷的嗚嗚聲順着脣角溢了出來,澆熄了茅屋的火星,澆滅瞭如瀉的月光,四下黑漆漆一片,再無半點光亮。
再度睜開眼,已是翌日早晨……顏兒翻側身子,眯縫着惺忪睡眼望向窗外,迎面撞見的卻是那雙清澄的烏眸,漂浮在汾水折磨了自己月餘的烏眸……
離別半年,相隔千里,原本料想此生都將緣慳一面,凝着她幾近一個時辰,深篆在心的娥眉黛玉如何看得厭?盼着她醒,盼着她顧盼流兮,盼着她銀鈴笑語,可,此刻……苻堅驚覺往昔如風,被自己揮霍殆盡,她的眼眸簇着驚、疑、憂、愁,卻獨獨沒了歡喜。思緒禁不住飄回舊年仲夏,病榻上,她睜開眼瞧見自己那刻,竟是那般歡喜,俏皮地撫自己的眉,嬉笑着討債……清潤眸光頃刻黯淡下來,苻堅竭力振了振,卻依舊笑得勉強:“醒了,好些了嗎?渴嗎?”
顏兒聽得見噗噗的心跳,不是心動,沒有甜蜜,沒有雀躍,嘴裡、心裡唯剩酸澀苦楚。佯裝中計折走汾水,固然是爲引蛇出洞,可心裡到底是擔心他的安危,此刻見他安好,卻徹底無措了。當初立下絕誓永生不見,不過半年,自己竟……羞恥驅得顏兒急急斂眸,雙手侷促地揪扯着錦衾往肩頭掖了又掖,可,即便裹得嚴嚴實實,卻還似困在秦龍泉裡……一絲不掛。再華服美妝,再自詡高貴,於他,都再擡不起頭來,自己只是那夜薰着迷香、投懷送抱的低賤女子,一個成就他坐懷不亂之名的可憐女子……眼眶酸澀,顏兒分明覺到絲絲縷縷的睫皆沾了清露,在凝露成珠之前,唯想逃開,“小草!”
貼在門外的小草驚地一彈,轉身便要入屋,卻被方和一把攔了下來。“小草姑娘,稍安勿躁。難得……見着了,不如……”方和推着小草,微微搖頭。
“小草!”聽得聲音在顫抖,顏兒更覺丟臉,摁着睡榻半撐着身子,伸手急切地撂下了帳幬絛子。
紗簾嗖地滑落,阻了視線,那雙眉眼頃刻變得迷濛縹緲,苻堅這才緩過神來,料到她會冷口冷麪,卻不曾料到她會如此驚恐,竟是逃避瘟神般驅逐自己。古銅眉宇騰起一抹紫暈,苻堅釘在了榻前的木枰上,想起身卻動彈不得,心似剜空,空得竟無法啓齒。
嘎吱……小草聞聲哪裡還顧方和,推門入了來:“公主,您有何吩咐?”
落在簾後,稍稍心靜,顏兒自覺失禮,滌了滌語氣:“秦王陛下何等尊貴,你竟如此怠慢。不在外室奉茶不說,竟把陛下孤身撂在內室。你視禮數爲何物?”
話音凜冽,小草噗通跪了下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苻堅的臉色莫說有多難看,可那雙眸依舊死死糾纏着紗簾後的那瓣靨,如何不知起身離去方可保全顏面,可偏偏挪不得步,仿似挪開半步,便又要天各一方:“是我要進來的,怪不得小草。”
小草怯怯地擡眸瞥了眼睡榻,那抹身影一動不動。
“呵……”聽得出是婉轉一笑,繼而便連逐客令都滿溢着笑“原是……故人,本該早些拜帖覲見陛下。可,陛下忙於關中戰事,我實在不敢叨擾,加之家事纏身,連拖了下來。請陛下移步,待我焚香洗漱,再覲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