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幾處並不明顯的燒傷之外,阿狸奇蹟般地沒有在那場大火中受到太大的傷害。相反的,那原本臉上如何也無法消退的腫脹,竟也開始漸漸有所好轉。
“或許是因爲火中的高熱,讓原本閉塞的經絡出現了逆轉,於是長久難以疏通的瘀滯也得以順暢了吧。總而言之,阿狸這孩子啊,真是福大命大。”
雖然就連行醫多年的沈杏芝也無法清楚地解釋如今出現在阿狸身上的變化,然而不論怎樣,阿狸能夠在她手中漸漸康復,也算是她對於這個小傢伙救下自家心肝寶貝的一點報答。
沈杏芝打開身邊的藥箱,從裡面取了一顆烏黑的丸藥按於阿狸的舌下。沈家的藥丸都是相當苦澀的,可阿狸每一次服藥,甚至連眉頭都不會皺一皺。
小小年紀,便有了這般隱忍的個性呢。
每當想到這一點,沈杏芝的心中都會不由得嘆息一聲。
時至今日,她依然清楚記得那個起火的夜晚,小傢伙圓圓的包子臉上認真又執拗的表情。這讓她不由自主地一再審視眼前這個沉默而倔強的孩子,到底是怎樣的經歷,纔會讓一個如此年幼的小傢伙養成這般超乎常人的剛毅性格呢?
聯想到面前的阿狸只是和自家涼秋相仿的年紀,沈杏芝竟有些不敢去想。因爲,在她還沒有和涼秋爹爹來到璧寒村的那些年裡,她已在江湖上看到過太多腥風血雨。
而阿狸身上與生俱來的那幾分“野獸氣息”,總是會讓沈杏芝感到莫名擔憂。
不過還好,這個孩子,本性善良。
所以,她更希望阿狸永遠也不要有踏入江湖的那一天……
相較於眼前這個小小孩童,再聯想起自己那一夜鼻涕眼淚的窘迫模樣,沈杏芝不由默默地擦了一把冷汗……
還好,當日夜色濃重,人們又都把精力聚在了撲火的事情之上。所以,自己落魄的樣子,除了面前這個面無表情的小傢伙之外,該是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的吧……
不然,自己的一世英名呦……
沈杏芝在心中默默哀嘆。
又過了幾日,沈杏芝檢查再三,終於點頭說阿狸的身體已無大礙了。
“想必再過些時日,這臉上的淤腫便可完全散盡了。到時候,我再來瞧一瞧。”
沈杏芝言罷,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一臉沉默的阿狸,便隨着寒筱離開了小屋。
到了如今,不知怎的,她仍會覺得這個孩子,似乎在哪裡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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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煦暖的午後,扶桑花開得正旺。寒筱居住的小木屋裡,時光流淌成金色的溪水。
阿狸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蹙着眉略帶不情願地任由師父撫弄着自己烏黑柔軟的頭髮。
寒筱在自家徒弟身後左揉右抓,折騰了不知多久,才滿意地停下手。
“好了!”
阿狸聞言,如釋重負地動了動幾乎僵掉的脖子,伸手拿過了桌案上的銅鏡。
鏡中映出一張白淨的小臉。
如今,阿狸臉上原先的腫脹已經消去了大半,眼睛得以睜開,露出一雙細長而別緻的狐狸眼。琥珀色的眸子燦若明星,下巴尖尖的,額前柔軟烏黑的碎髮下,那一團青紫印痕仍然留着。這樣看起來,倒像是一塊胎記。
阿狸看着鏡中消退了包子臉的自己,依然覺得有些陌生。畢竟從小到大,她都沒有見過自己的臉消腫後的樣子。甚至這些年以來,她都懵懂地以爲,那張與身體完全不成比例的包子臉原本就該是她的樣子。不過,對於此時的阿狸來說,這張臉長成什麼樣子根本不是重點……
“怎麼樣?”
寒筱看着自己徒弟直直盯着鏡子打量了許久,忍不住問道。
“師父……”
阿狸嘆氣,盡力壓住心中悲憤又屈辱的小火苗。
“你確定這不是男孩子纔會梳的髮式嗎?”
這明明就是男孩子纔會梳的髮式!!
阿狸心中一片狂風呼嘯。
看着此時自家師父一副奸計得逞的笑意,她早就該猜到,師父怎會忽然心血來潮幫她梳頭髮!一定,一定是有目的的……她剛剛就該當機立斷地拒絕,怎能,怎能一看到師父那傾倒衆生的笑臉,就鬼使神差地妥協了呢??
看着自家小傢伙瞬間變綠的小臉,寒筱眯起眼,開始爲自己即將要炸毛的乖徒弟順毛。他輕輕扳過小傢伙的臉,對上矮桌前的銅鏡。於是鏡中映出他的笑顏,和他最喜歡的小傢伙彆扭的表情。
“這樣的髮式很好看呢,阿狸不覺得嗎?”
“那師父爲何不自己梳……”
“呃,咳咳,師父年紀大了。”
“騙人,師父明明才只有十七歲……”
“可是阿狸纔剛剛七歲啊,這種羊角,本就是給小孩子梳的。”
“這不是給‘小孩子’梳的,是給‘男孩子’梳的。師父覺得阿狸頂着一頭男孩子的髮式出門,不會給師父丟臉嗎……”
“沒有關係,反正也沒有人會知道這髮式是師父給阿狸梳的~”
阿狸不敢置信地擡起頭,看着自家師父臉上那耍賴的表情。師父他,他竟然欺負小孩!師父最近真的變得越來越壞,越來越喜歡欺負她了呢……阿狸心中幽怨地想着。
她發誓,自己以後再也不要輕信師父的話了啊啊啊~~~
正當阿狸抓狂的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脆脆軟軟的童聲。而後,竹門敞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了一雙充滿好奇的桃花眼。
“輕問……阿狸在家嗎?”
“是涼秋嗎?進來吧。”
看到門外的孩子,寒筱似乎並不意外。直接忽略了自家徒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窘迫樣子,熱絡地和涼秋打着招呼。
涼秋聞言,垂眸輕輕推門進了屋,樣子乖巧守禮。於是他很遺憾地錯過了頂着奇怪髮式的某狸臉上此時慌亂而生動的表情。
今日的小男孩穿了一件淡藍色的單衣,頭上整整齊齊地梳着兩個羊角。水嫩的小臉兒瓷器般白皙剔透,彷彿一掐便能掐出水兒來。因着那場大火,涼秋左臂的傷還沒有完全恢復,如今依然用三角巾吊着。
他見到寒筱,竟不似平時那般驕縱,而是乖乖地和他問了好。這讓阿狸在窘迫之餘險些認不出,原先裡那個整日叫自己“包子狸”還曾經把她綁在樹上,在她腳下點炮仗的小惡魔,竟也會有如此乖巧的一面?
“是孃親叫我來的……”
涼秋不情不願地解釋着原委,其實,他纔不想來給“包子狸”道謝。可是娘嚴肅起來駭人得很,爲了不捱揍,他也就只能“委曲求全”了……
涼秋轉過頭,疑惑地打量着一直躲在寒筱身後的包子狸。心裡想着果然包子狸這個傢伙就是奇怪,明明有客人來了,她卻偏偏和自己的頭髮較上了勁。看她現在的動作,莫非是在自毀形象嗎?只是剛剛他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包子狸好像與平日裡有什麼不同。不過如今她的臉已經全被亂蓬蓬頭髮擋住了,頭又壓得那麼低,他便什麼都看不到了。
涼秋聽他娘說,如今的包子狸臉上的腫脹已消去了許多,樣子也不再那麼滑稽了。她還很嚴肅地叮囑自己,以後不要隨便給小夥伴起一些奇奇怪怪的綽號,說那樣是很不禮貌的。
涼秋想到這裡,不由在心中翻了個白眼。
娘她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包子狸只是臉消了腫而已,難道會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嗎?再者說,即便包子狸真的變得漂亮了,還能變得比他涼秋更好看麼?他可是村裡面小孩子公認的最漂亮的男孩子呢~~~
涼秋想到這裡,心情不由得一下子又明媚起來。
雖然對自己的樣貌有着足夠的自信,不過小男孩的好奇心還是驅使着涼秋不停地朝着包子狸的臉上打量着。於是穿過那一團亂蓬蓬的頭髮,涼秋還是漸漸看到了包子狸的新形象。
臉,好像真的沒有那麼包子了。眼睛,似乎也張開了。下巴尖尖的,一雙琥珀色的眸子竟比星子還亮。這樣看起來……包子狸她似乎……真的沒有那麼難看了。
其實,何止是不再難看而已。若不是她依舊一臉彆扭欠揍的表情,涼秋幾乎都不敢確定,眼前的這漂亮得不像話的小姑娘,竟然會是“包子狸”!
阿狸似乎也感覺到了涼秋視線中的驚訝,於是她心下一涼,默默哀嘆自己剛剛梳着男孩頭髮的樣子……果真被涼秋看到了……
一個女孩子,竟然被人看到了自己那般窘迫的樣子。還有什麼比這更屈辱的事情麼?阿狸那一向強大的自尊心呦,瞬間碎了一地……
師父……你明明早知道今日有人回來拜訪……
難道你是故意在作弄我的麼?
寒筱看着自家徒兒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可愛樣子,自然不會忘記幸災樂禍地在一旁煽風點火。
“剛剛我特意爲阿狸弄了新的髮式,想給涼秋留下個好印象。不過可巧,在涼秋進來之前,阿狸便害羞地把頭髮弄回去了。真是可惜了呢~”
寒筱一臉遺憾地說着,完全忽視身旁小傢伙一臉黑線的表情。
他到最近纔剛剛發覺,欺負自家小別扭的感覺,真是說不出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