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狸再一次找回自己意識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
身上綿軟沒有力氣,臉上,尤其是額前,更是火辣辣的痛。想必,是剛剛受傷了吧。
艱難地動了動脖子,阿狸發現自己正躺在沈杏芝家中廚房的一角。身上覆着厚厚的柴草,阿狸費了好大力氣纔將自己從草堆中掙扎出來。院中依舊是濃濃的血腥味,可是阿狸從大敞的門中只看到了地上有一灘已經凝固的黑色血跡。
想必是那女子以爲阿狸已死,於是將她的“屍體”丟到了沈家廚房的柴草堆裡,又帶走了沈杏芝。
想到這裡,阿狸不由想起阿唸的孃親。若非是喬姑姑自小給阿狸定期服用防毒的藥物,那麼此時躺在這裡的,恐怕真的會是一具屍體。
雖然身子依舊痠軟無力,不過阿狸發覺自己還是勉強能夠行走的。看着外面的天色,似乎已到了後半夜。自己這麼晚還不回去,師父在家中,一定要擔心了……
阿狸想着,扶着牆壁往外走。
&&&
寒筱在離開阿棠之後,便徑直朝着沈杏芝的家跑去。這條路說短不短,一路跑下來,依着寒筱的身子,幾乎已算得上是極限。
阿狸今日正是去了沈家未歸。而在過去的三年中,自家徒弟還從未夜不歸宿過。
聯想到今日璧寒村中發生的種種,寒筱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當他推開沈家大門的時候,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掌撫在胸前,寒筱大口喘着氣。單薄的雙肩起起伏伏,照在那暗淡的月輝之下,更似蝴蝶開合的翅膀。
四周彌散着一股腐敗而血腥的氣息,可怕的寂靜像是一朵黑雲籠罩在寒筱的頭頂。他有些不敢去想,倘若他在這裡看到了阿狸的屍體,他該怎麼辦……
這樣的設想太可怕,可怕到讓寒筱只是想一想就已覺得窒息。
阿狸,師父求你,一定不要有事……
寒筱在心中默默祈禱,而後,伸腳邁入了院子。
四周有夜蟲的低鳴和樹葉的沙沙聲,月色渾濁,映得周遭的景色也變得模糊難辨。
“師父!”
黑暗中,寒筱聽到了自家徒弟虛弱卻熟悉的聲音。
“阿狸?!”
寒筱心中一跳,循聲望過去,剛剛涌上面龐的笑容卻在下一刻僵住。
他看到自家徒弟熟悉的身影,依舊是單薄纖細的身子。只是那雙原本該是琥珀色的眸子,此時卻變得鮮紅如血。曾經額上那團模糊的暗紫色胎記,此時已凝成了一枚嫣紅的火樣印記。
血眸,火印。
他的阿狸……
寒筱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月光下,寒筱的臉色蒼白脆弱如同風中枯葉。美麗的丹鳳眼眸如同兩汪秋水,此時卻怔怔地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傢伙。
心中似有什麼情緒,在瞬間升起,又在瞬間墜落。
阿狸見到師父出現,連忙踉蹌着向前。然而見到寒筱此刻的神情,不自覺停住了腳步。
爲何,師父此時的眼神,那樣陌生……
“師父?”
阿狸輕聲喚着。聲音裡帶了幾分莫名的不安,聽起來讓人心疼。
於是寒筱終於回過神來。
他走過去,將小傢伙緊緊抱在懷裡。
“對不起,是師父太笨了,一直以來,都沒能好好保護阿狸。”
師父的懷抱溫暖柔軟,在經歷了白日的兇險之後,阿狸忽然很想哭。
“師父……”
村中的大火已經燃盡,唯有陣陣濃煙,遮住了皎潔的月。
離開沈家之後,寒筱便拉着自家徒弟一路往回走。村中的大部分村民早已被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而少數會武功的人也都參與去追擊那些縱火之人。於是現在整個璧寒村中都是靜悄悄的。
夜風習習,燃焦的房屋頹然地坍塌在村路的兩側。阿狸這才發覺,自己昏睡的這段時間裡,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師父,我們要去哪兒?”
在發覺了自己此時和師父所走的道路並非是回家的那一條時,阿狸終於忍不住輕聲問了出口。寒筱聞聲頓了頓,握着阿狸的手又緊了些。
“師父會護着你的。”
那雙纖細柔美的手,總是帶着溫暖而細膩的觸感。阿狸忽然想起三年之前,便是這一雙手,將她從孤竹林一路帶到璧寒村。這雙手,會柔柔地撫摸她亂蓬蓬的黑髮,會教她寫字,爲她縫衣。如今,這雙手卻是冰涼的。隱隱地,傳遞出手的主人不安的情緒。
直到阿狸被寒筱託上一匹馬的時候,阿狸還是不清楚自己身邊到底發生了何事。
“師父,我們要離開了嗎?”
阿狸試探地問着。而後她看到自家師父無聲點了點頭。
“璧寒村,已經無法繼續再待下去了……”
阿狸看着自家師父話語中的欲言又止,隱隱預感這件事情該是與自己有關。
她果然,又拖累了師父嗎?
說話間,寒筱已解開了拴在立柱上的馬繩。
這馬本是蕭棠的馬,自是認識寒筱的。於是馬兒在寒筱面前打着響鼻,興奮地踱着步子。
阿狸在馬上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寒筱上來。
“師父,我們不是要離開麼?”
師父,你確定這樣在這裡消耗時間,真的沒關係嗎……
可是寒筱卻仰起頭,無辜地看着自家徒弟疑惑的臉。
“阿狸,師父忘記自己不會騎馬了……”
寒筱說着,果真蹙起了眉頭。
“……我會騎馬,師父上來就是……”
阿狸俯身伸出手,月光漸漸恢復了原本的皎潔。不知怎的,她忽然有一種要和自家師父私奔的感覺……
然而就在此時,阿狸屁股底下的馬兒卻忽然狂躁起來。
“黑風,你怎麼了?”
寒筱想上前安撫,可是沒有用。馬兒依舊在原地打着轉,若非阿狸起先和喬姑姑學過些騎術,恐怕早就被顛簸下來了。
“自然……是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夜色中,傳來第三個人的聲音。
寒筱回過頭,看到了本該早已離開此地的阿棠。
“阿筱,過來。”
蕭棠低聲說着,面色忽明忽暗。隱隱地,能夠看到那清秀的容顏下一層冷冷的薄冰。
於是被人抓到現行的寒筱不禁嚥了口口水。
“我若過去,你可能放了阿狸?”
“你若乖乖過來,我會留她全屍。”
“……”
這樣的條件,寒筱自然不會答應。
“阿筱,沈杏芝已經死了。村中還有許多無辜的人也在今日命喪黃泉。這一切,都是拜火家所賜。既然他們能夠接二連三做出如此背信棄義之事,那麼璧寒村亦絕不會任人宰割。”
蕭棠說得決絕,不容一絲回緩。
“可阿狸她,只是個孩子……”
“可她是火家的孩子,甚至……”
“是火蓮的孩子?”
蕭棠聞言眼睛一跳。
“……阿筱……原來你已經知曉……”
“我知不知曉並不重要,我也不想再追問你到底是何時知曉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她一命。”
“爲何?”
“因爲……我是她的師父。”
寒筱說得理直氣壯。
“可你們並無師徒之實,試問你一介弱質男子,又有何好教與她的?”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
寒筱繼續據理力爭。
“阿筱,你明明知道,你是攔不住我的。”
蕭棠嘆氣。
“我確是知道,可還是希望要試一試。”
寒筱的語氣堅定,而後伸手摸入懷中,拿出一柄墨色的玉釵架到自己白皙的脖頸上。
阿狸在躁動的馬背上,呆住了……
師父他這是打算要以死相逼嗎?
當然,同樣呆住的,還有蕭棠。
“你這算是……威脅我嗎?”
她從未想過,昔日送給寒筱的禮物,有一日會被用作威脅自己的兇器。
阿棠慢慢走上前。
於是她看到面前柔弱的男子用一副視死如歸的陣勢將那墨玉簪往自己的脖頸處探了一探,而後疑惑地愣住。
倘若不是形勢所迫,蕭棠很想大笑幾聲。
“當初我怕你笨手笨腳會被簪子傷到,所以特地叫工匠將簪子的尖端磨平了。如今看來,我當初的決定十分明智……”
阿棠清了清喉嚨。
如今阿狸正困在自己的黑風上,而黑風是不可能不聽她這個主人的話的。所以捉住阿狸,只是時間的問題。如果可能的話,阿棠還是不希望在寒筱的面前去取阿狸的性命。畢竟這三年來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深厚到了阿棠都無法插足的地步……
想到這裡,蕭棠忍不住自嘲地苦笑一聲。
難道自己這些年來的付出,還比不過那個來路不明的棄兒嗎?
蕭棠心中不服,腳下的步子不由加快。正在此時,卻忽聞寒筱身後的駿馬黑風一聲淒厲的嘶鳴。
阿狸騎在馬上,只覺得原本已經漸漸被自己安撫得鎮靜的馬兒忽而失控起來。兩隻前蹄高高揚起,將她向高空中拋去。
失去重心的那一刻,阿狸清楚地看到馬兒前蹄將要落下的方向,正是自家師父瘦弱的身軀。於是她拼命勒緊繮繩,冒着自己被甩出的危險生生將馬頭拐到了別處。
雖然她的孤注一擲只堪堪改變了少許馬蹄落下的位置,可好在蕭棠亦是手疾眼快地將寒筱拉了一把。於是那頗具威脅力的鐵蹄只是揚起了寒筱身邊的一片塵土。
師父平安無事,可阿狸也再控制不住身下的馬匹。黑風嘶吼着狂奔,帶着馬背上的不速之客,一眨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我倒是從未想到,爲了那個孩子,寒公子竟會與我拼得魚死網破呢。”
蕭棠看着那早已消失在視線中的一人一騎,終於回過神來。冷冷地看着身旁的寒筱,以及寒筱手中那沾了血的黑色髮簪。
夜色下,寒筱如玉的面色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潮紅。
如果她沒有猜錯,那簪上的血跡,該是她家黑風的。可是黑風皮肉結實,怎會被這區區一柄去了尖端的簪子扎得驚了?
除非……
蕭棠想到這裡,很快便明白了寒筱面上異樣的原因。一個未曾出閣的男子做了這樣的事情……難免會覺得尷尬吧……
而寒筱並不知蕭棠心中所想,更不知她已猜出了其中的緣由。
“其實,我是會武功的。”
寒筱故作鎮定地仰起臉。
他纔不想承認,其實他是慌亂中將簪子插到了黑風的“那個地方”,才徹底弄驚了馬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