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爲書謝曰：“癘人⑦憐王，此不恭之語也。雖然，不可不審察也。此爲劫弒⑧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無法術以知奸，則大臣主斷圖私以禁誅於己也，故弒賢長而立幼弱，廢正適而立不義⑨。《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圍聘於鄭，未出竟，聞王病，反問疾，遂以冠纓絞王，殺之，因自立也。齊崔杼之妻美，莊公通之。崔杼帥其羣黨⑩而攻。莊公請與分國，崔杼不許；欲自刃於廟⑦，崔杼不許。莊公走出，喻於外牆，射中其股，遂殺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代所見：李兌用趙，餓主父於沙丘，百日而殺之；淖齒用齊，擢閔王之筋，懸於其廟樑，宿夕而死。夫癘雖癰腫胞疾，上比前世，未至絞纓射股；下比近代，未至擢筋而餓死也。夫劫弒死亡之主也，心之憂勞，形之困苦，必甚於癘矣。由此觀之，癘雖憐王可也。”因爲賦曰：“寶珍隋珠，不知佩兮。雜布與錦，不知異兮。閭妹子奢，莫知媒兮。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以瞽爲明，以聾爲聰，以是爲非，以吉爲兇。嗚呼上天，曷惟其同！”《詩》曰：“上天甚神，無自瘵也。”［註釋］
①春申君：即黃歇，當時爲楚相。戰國時四君子之一。②亳：地名。③鎬：即鎬京。④孫子：即荀況，趙人。漢時爲避宣帝諱，稱之爲孫卿。⑤伊尹：名摯，號阿衡。力牧的後代，生於空桑。他曾五次向夏桀談論堯舜之道，夏桀不聽從，於是又回到亳地，爲商湯相國。⑥管仲：名夷吾，穎上人。起初服事公子糾逃亡魯國，公子糾失敗後，管仲又回到齊國，輔佐齊桓公稱霸。⑦癘，即癩病，麻瘋病。鮑本：“癘雖惡疾，猶愈於劫弒，故反憐王。”⑧弒，以下殺上爲弒。⑨矜(Jīn今)材：自己以爲有才能。正適(dí敵)：正妻所生之子。逋：通“嫡”，嫡子。⑩羣黨：猶言同黨。景公：名杵(chǔ楚)臼，楚靈王之子。胞疾：在胞胎中得病。閭姝：又作“閭娵(jū)”，梁惠王的美女。子奢：鄭國的美女；一說，子奢即予都，鄭國的美男子。嫫(mó模)母：古代醜婦，傳說爲黃帝的妻子。《詩》：指《詩經·小雅·菀柳》篇。瘵(zhài債)：病，此猶言災禍。
［譯文］
有個客人遊說楚國的春申君說：“商湯靠着毫京興起，周武王憑藉鎬京興起，兩個地方方圓都不超過百里，卻最終擁有了天下。現在，荀子是天下賢能的人，您竟把方圓百里的土地借給他，我私下認爲對您很不利。您認爲怎麼樣？”春申君說：“好。”於是派人辭謝荀子，荀子離開楚國到了趙國，趙國把他奉爲上卿對待。
客人又遊說春申君說：“古代，伊尹離開夏國到了殷國，殷王統一了天下，夏朝卻滅亡了。管仲離開魯國到了齊國，魯國衰敗下來，齊國卻強盛起來。只要賢明的人所在的國家，他的君主沒有不尊貴的，國家沒有不昌盛的。現在荀子是天下賢能的人。您爲什麼辭謝他呢？”春申君又說：“好。”於是派人到趙國把荀子請回來。
荀子寫信表示辭謝說：“連得麻瘋病的人都可憐被我殺死的大王，這雖然是一句不恭敬的話，雖然這樣說，但是不可加以思索。這是針對被劫持被殺死的大王說的。如果那大王年輕又自視甚高，沒有能力識別奸邪小人，那麼大臣就會獨斷專行，圖謀私利，爲了防止自己被誅殺，所以肯定會殺害賢能年長的大王，重新立年幼軟弱的大王，廢棄嫡長子而立不仁義的人。《春秋》中告誡說：‘楚國的王子圍，到鄭國聘問，還沒有跨出國境，聽說父王病了，於是返回來探問病情，卻趁機用帽子的纓帶勒住父王，殺死了他，於是自立爲王。齊國崔杼的妻子長得很美，齊莊公和她有姦情。崔杼就率領他的同黨前去攻打莊公。齊莊公請求和他平分齊國，崔杼就是不答應；齊莊公打算到宗廟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崔杼也不答應。莊公打算逃跑，正要跨過外牆，崔杼就用箭射中他的大腿，於是就殺了他，改立莊公的弟弟景公爲大王。’近來所看到的事實：李兌在趙國執掌政權，讓趙主父在沙丘捱餓受困，僅僅一百天就餓死他；淖齒在齊國專權，他抽出齊閔王的筋，懸掛在宗廟的房樑上，齊閔王僅隔了一夜就死了。那得麻瘋病的人即使是從胞胎裡就帶着麻風病毒，如果和古代的君主相比，還達不到‘絞纓射股’的地步；如果和近代的君主相比，還達不到‘擢筋餓死’的下場。那些被劫持而被殺死的君主，臨死之時，心裡是何等憂傷，身體是何等苦痛，必然比得了麻瘋病還厲害。由此看來，得麻瘋病的人，可憐被我殺死的君主也是有情有可原的。”於是苟子寫了一首賦說：“珍貴的隋侯珠，不知道佩戴。高貴的錦繡和低劣的粗布，不知道差異。樑國的美人閭姝和鄭國的醜女子奢，沒人給他們做媒。黃帝的醜妻嫫母來求婚，又很喜愛。把瞎子說成眼睛明亮，把聾子說成聽覺靈敏，把是當作非，把吉利當作災難。哎呀，老天爺，如何才能達到公正呢！”《詩經》說：“老天爺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自取滅亡。”
天下合從
［原文］
天下合從，趙使魏加見楚春申君曰：“君有將乎？”曰：“有矣，僕欲將臨武君①。”魏加曰：“臣少之時好射，臣願以射譬之②，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異日者③，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爲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④。’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羣也，故瘡未息⑤，而驚心未去也。聞絃音，引而高飛，故瘡隕也。’今臨武君嘗爲秦孽，不可爲拒秦之將也。”
［註釋］
①將：以……爲將。②譬：打比方。③異日者：從前，昔日。④孽：病，此猶言有隱傷。⑤息：安，這裡是痊癒之義。
［譯文］
諸侯準備聯合抗擊秦國，趙國派魏加去拜見楚國的春申君說：“您定下大將的人選了嗎？”春申君說：“定下來了，我準備任命臨武君爲主將。”魏加說：“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射箭，我願意用射箭的事作個比喻，可以嗎？”春申君說：“當然可以。”魏加說：“古代，更羸與魏王一同站在一個高臺的底下，擡頭正好看見飛鳥飛過。更羸對魏王說：‘我爲大王表演一個只拉弓虛射箭就能使飛鳥掉下來的魔術。’魏王問：‘你的射技竟然能達到這種程度嗎？’更羸說：‘當然可以。’過了一會兒，有隻大雁從東方飛來，更羸一拉弓弦，虛放一箭，那大雁就應聲掉了下來。魏王說：‘你的射技果真可以達到這種程度嗎？’更羸回答說：‘大雁飛得很慢，並且叫聲裡透露出一種悲哀。飛得緩慢的原因，是原先受傷了，並且傷口很疼；叫聲悲哀的原因，是長久失羣離羣，舊的傷口沒有痊癒，內心始終處在一種驚慌的狀態中。聽到弓弦的聲音，一驚慌就使勁鼓動翅膀向高處飛翔，結果原先的傷口因使力破裂，於是它掉下來了。’現在臨武君是個曾經被秦國打敗的將領，猶如驚弓之鳥，不可以重用他作爲抵抗秦軍的主將。”
汗明見春申君
［原文］
汗明見春申君，候①問三月，而後得見。談卒，春申君大說之。汗明欲復談，春申君曰：“僕已知先生，先生大息②矣！”汗明慌焉，曰：“明願有問君而恐固③，不審君之聖孰與堯也？”春申君曰：“先生過矣，臣何足以當堯！”汗明曰：“然則君料臣孰與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曰：“不然，臣請爲君終言之。君之賢實不如堯，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賢舜事聖堯，三年而後乃相知也。今君一時而知臣，是君聖於堯，而臣賢於舜也。”春申君曰：“善。”如有門吏爲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見。
汗明曰：“君亦聞驥乎？夫驥之齒至矣，服鹽車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潰④，漉汁⑤灑地，白汗交流，中阪遷延，負轅不能上。伯樂⑥遭之，下車攀而哭之，解紵衣⑦以冪之。驥於是俯而噴，仰而鳴，聲達於天，若出金石聲者，何也？彼見伯樂之知己也。今僕之不肖，厄於州部，堀穴⑧窮巷，沈洿鄙俗之日久矣⑨，君獨無意湔拔僕也⑩，使得爲君高鳴屈於樑乎？”
［註釋］
①候：等候。②大息：多多地休息。③固：淺薄。④湛(chén)：下垂。胕：同“膚”。⑤漉汁：滲出的液汁。⑥伯樂：姓孫名陽，字伯樂，春秋時善相馬的人。⑦紵(zhù)衣：麻布衣。⑧堀：通“窟”。⑨沉洿：同“沉污”。⑩湔(jiān)：洗滌。
［譯文］
汗明前去拜見楚相國春申君，可是等了三個月，才見到春申君。二人談完話之後，春申君很欣賞汗明。汗明打算再與春申君談論，春申君說：“我已經明白先生的心意了，先生您請好好休息吧。”汗明內心很惶恐，說：“我有事想問問您，但又擔心自己太淺薄被您恥笑。不知您和堯比較起來，哪一個更聖明呢？”春申君說：“先生您錯了，我怎麼能夠和堯相媲美呢？”汗明又問：“可是您覺得我和舜比較起來，哪一個更有賢能呢？”春申君說：“先生您就是舜啊！”汗明說：“不，我請求讓我把話說完。您的確沒有堯帝那樣聖明，我的才能更比不上舜帝。如此賢能的舜事奉如此聖明的堯帝，三年的時間彼此才相互瞭解。現在您一會兒的時間就瞭解了我，這就代表您比堯帝還要聖明，而我比舜帝還要有賢能啊。”春申君說：“您說得好。”於是請門吏把汗先生的名字登記在賓客籍上，每隔五日春申君就接見他一次。
汗明對春申君說：“您可曾聽說千里馬的事情？千里馬長成一頭膘肥體壯的成年馬，它駕着鹽車進入太行山，只見它後腿蹬得筆直，前膝彎曲的厲害，尾巴也被汗水浸溼，渾身大汗淋漓，甚至腳下的泥土也被汗水浸溼，即使這樣車到半坡上遷延不能前行了，拉的車子也爬不上坡去。這時正好伯樂打此經過，他見了這樣的情況，趕緊下車，撫着馬背，爲千里馬難過得啼哭起來，接着他解下麻衣，給千里馬罩在身上。這時，千里馬受到鼓勵，只見馬頭向前低下，噴着氣，擡起頭，大叫一聲，聲音着衝雲霄而去，那聲響似乎是金石發出的聲音，這是爲什麼？因爲千里馬知道伯樂賞識它。現在，我沒有什麼本事，地位也低下，居住在窮鄉僻壤，過這樣卑賤的日子已經很久了，您難道不想爲我指一條明路，讓我在您的幫助下施展才華，在魏國嶄露頭角？”
楚考烈王無子
［原文］
楚考烈王①無子，春申君患之，求婦人宜子者進之，甚衆，卒無子。趙人李園，持其女弟②，欲進之楚王，聞其不宜子，恐又無寵。李園求事春申君爲舍人。已而謁歸，故失期。還謁，春申君問狀。對曰：“齊王遣使求臣女弟，與其使者飲，故失期。”春申君曰：“聘入乎？”對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見乎？”曰：“可。”於是園乃進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