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年輕,中午出現在宴席上的時候,蒲生氏鄉已經見不到絲毫疲態。雖然他的臉上努力保持着嚴肅,但是眉宇之間卻隱隱帶着一股興奮。只是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也只有我這樣與他相處了十餘年的人才能感覺的出來。
“原本我還怕回來的過於冒昧,不想卻正是時候!”在分別行過禮之後,他先轉向了二條晴良。“原來只想着來討諸星殿下(在外人面前他一般還是不叫我主公)的一杯喜酒喝,不成想還趕上來二條閣下大病初癒。不知現下您的身體是否完全康復了,也好早日向朝廷裡報個平安!”
“讓蒲生殿下掛念了,老朽無用之軀不敢有擾朝廷的政事!”二條晴良直了直身體以示禮貌,雖然這在他的身份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本卿年老昏聵尸位素餐,不但不能爲朝廷分憂反而圖添累贅。倒是蒲生殿下,這十餘日不見想必又是在爲國操勞,不知可有何進展嗎?”
“叫您這麼一說在下還真是慚愧,我不過是回日野城的家裡看了看!”蒲生氏鄉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臉上的紅暈是否發自內心。“這一段時間近畿一帶並不是很太平,我也是有些擔心家裡人的安全。既然諸星殿下奉朝廷諭旨隱退,那麼我也就藏個私心去照看一下家裡!”
在說到“奉朝廷諭旨隱退”這幾個字的時候,蒲生氏鄉的語氣裡稍稍出現了一些變化,當然還沒有到達冷嘲熱諷,或者甩臉子的程度。不過二條晴良還是聽出來了,而且之前在京都時天下就有這樣的傳言。
“朝廷的作爲均是從天下的大局出發,也是對我這些年勞碌的體恤!”看二條晴良似乎想要開口辯解,我就搶先接過來說道:“再說以現在的形勢,我如果強制不退,那就會繼續激化羽柴和池田殿下等人的矛盾,中小的地方豪族也更加不知所歸。還是像現在這樣冷靜一下的好,你也可以有空回家看看,其他的話也就不必再說了!”
“是,是朝廷的一番體恤!”蒲生氏鄉“誠心誠意”地點頭稱是。
“賢秀、定秀兩位殿下還好吧?因爲怕給他們添麻煩也一直沒去看望,實在是非常的過意不去!”我的口氣愈發的緩和,彷彿真是個心如止水的人在拉家常。看我如此輕鬆二條晴良輕輕嘆了一口氣,
“祖父和父親身體均還健朗,勞您掛念了!”表示了謝意後他又說:“祖父還讓我來勸解您,對於某些事情不必太在意,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
“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還會有什麼看不開的!”我用哈哈一笑表示了自己的豁達。“你實在是應該多陪陪兩位前輩,我這裡現在又沒什麼事情。就算回來也不必這麼趕,聽說你昨晚還是騎了大半夜的馬是嗎?”
“我本來是準備在京都休息一夜再走的,可那架勢實在是太唬人了!”蒲生氏鄉聽我問起咂了咂嘴,彷彿至今還心有餘悸。
“怎麼?京都出事了!”已經半天沒有說話的二條晴良聞此言臉色豁然一變,急急地追問到。
“唉,只怕又是一場大亂要開始了!”蒲生氏鄉這一聲無奈的嘆息,無情地擊碎了二條晴良最後一點殘存的幻想。“我原本也是想着在京都歇一宿再走的,可是還沒進入市區就見到了隱隱的火光,因爲是已經臨近了年底,一開始我也並沒有在意。可等離近了我才發現,原來街市上有不少暴徒在劫掠店鋪,雖然沒有引起大範圍的火災,但是已經有不少房舍被點燃了……”
“那皇宮……皇宮有沒有收到襲擊?”二條晴良向前一搶攥住了蒲生氏鄉的手臂,但是因爲是坐在那裡,所以這個動作有點兒連滾帶爬的意思。他的衣角還帶翻了一盤幾乎沒有動過的菜餚,汁水弄髒了衣服上的一大片,禮儀體統蕩然無存。
“我雖然沒有過去但遠遠看着卻並沒有多火光,想來不會有人膽敢如此大逆不道!”蒲生氏鄉回答他的語氣非常誠懇,卻並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但願如此……蒼天保佑……”二條晴良的目光變得有些迷茫,此時他也只有如此安慰自己了。只是這時我又發出了一身嘆息,使他的神經又調緊了一扣。
“剛纔閣下還說過在下兩個犬子,將來必會成爲名震列國的武將。雖然我本人並不是存了這樣的奢望,但只怕是要不幸成真了!”我苦笑着說到。
“哦……”二條晴良一愣,一時沒有明白是什麼意思。
“照這個樣子看亂世依舊不會馬上結束,一直持續幾十年未必沒有可能!”我這樣解釋到。
二條晴良沒有話了,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一下思緒。這十幾年來隨着織田信長如彗星般崛起,似乎人人都達成了一個共識:可以阻擋他的障礙都已經被人力或者上天清除,持續百年的亂世終於要結束了!雖然織田信長有些近乎玩笑的死去了,但是天下人的看法並沒有變,織田家依舊是足以左右天下大勢走向的龐然大物,只要繼承了這股力量就可以得到天下,不管這個繼承者究竟姓不姓織田。
可眼下的情形似乎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織田家的勢力分裂成了兩個,甚至更多並不具有懸殊差距的敵對部分,絕對的壓制能量已經消失,內部的鬥爭則有越演越烈的趨勢。一些原本快要被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外地傳統強藩似乎又看到了一絲希望,真正希望天下平定的人眼前則是一片黑暗。
“這背後是不是還有什麼背景,你都聽到了什麼嗎?”我嘴裡對蒲生氏鄉問話可眼睛卻在看着二條晴良,這樣的震撼對他應該是足夠了。話是我和蒲生兩個人說的,可意思卻是爲了能讓他更好的把形勢轉述給某些人。
“請恕在下駑鈍,好像有些跡象,但一切又都是模模糊糊!”蒲生氏鄉也飛快地瞥了二條晴良一眼,然後又低下了頭。“我也試着想前往諸星殿下在京都的府邸,可是越向裡局面就越加混亂。剛剛穿過了兩條街道,我就碰到了五六波暴徒,嘴裡喊的雖然是支持羽柴或者池田殿下,但是手下做得可都是盜賊的勾當。看到這種混亂的樣子就沒敢繼續往裡走,調頭出來後直接繞路來到了這裡。要是這種動亂引起了附近暴民的蜂起,說不定我在路上還會出現更大的麻煩!”
“羽柴和池田殿下的衝突看來引起了各方的響應,但願不至於繼續擴大才好!”我雙眼看着屋頂剛剛畫好不久的彩繪,像是訴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該不會……該不會還有別人插手其間吧?”二條晴良突然聲音顫抖地說到。
“應該不至於吧……”我這樣回答着,但是並沒有多少信心。
“回稟主公,京都的府邸來人了!”櫻井佐吉此時的回稟適時地增添了屋裡的緊張氣氛。
“京都究竟出了什麼事情,你快些說吧!”我看着面前衣着和相貌都很平庸的人,並不認識。
“鬆村總管讓我來緊急報告主公:大量參與攝津戰事的武士在京都發生暴亂,主要的商業街區都受到了波及!”這個人雖然也算武士但沒有上過戰場,因而說起這些事來顯得有些慌張。“波動從昨天下午開始發生,至入夜已由部分人的火併發展成了暴亂。據說事情是因兩方人在酒館裡一言不和而……”
“是否波及到了皇宮和公卿們的府邸?”我皺着眉頭問到。
“是……不是……”被我打了個岔他的思路發生了某些混亂。
“到底‘是’還是‘不是’?!”我有些生氣。
“是!皇宮並沒有受到衝擊,但公卿們的宅區受到了部分影響!”叫我一訓斥他的口齒反而清晰了。“……只不過烏丸光宣閣下於昨夜入宮途中,在人形橋上被人殺害……”
“啊!”二條晴良驚呼一聲面色慘白。“怎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不知道!”送信人以爲這是在問他,非常誠實地搖了搖頭。“只是說當時烏丸閣下的轎子經過人形橋時,突然出現了十幾個身份不明的人衝上去,將烏丸閣下拖出來亂刀砍死。當時轎伕和扈從大多逃散了,所以也說不太清楚確切的情況。兇手們在行兇後從容離去,還撒出了一大把紙片在烏丸閣下的屍體上!”
“什麼紙片?”我接着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張紙片,是用標準的信紙從中裁開的,上面只有四個簡單的字“東國之犬”。“東國……這裡面還有東國的事情?”我抖了抖手上的紙片十分“困惑”地說到。
“天下又要大亂了……”二條晴良一下子彷彿又蒼老了二十歲,衰敗的顏色幾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閣下也未必需要這麼憂慮,只要有勤王之臣率軍進京暴亂很容易平定!”我看似無意義地寬慰到。
“還是諸星殿下……”我的話彷彿一下子提醒了他,他的眼睛裡又冒出了希冀的光芒。
“我眼下的這千餘人未必會有多大的用處,而且這極有可能更加刺激羽柴殿下!”我一口回絕了他還沒有口的請求。“而且……此刻朝廷未必希望這個人就是我,閣下不妨在這裡繼續看看情況的發展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