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煙沒有?”坐在車裡,我突然感到身體像是被抽空,軟綿綿的沒了力氣,便伸手向季南安,“給我一支。”
“對不起,沒有。”他彎脣,“我不吸菸。”
“沒事,”我苦笑一聲,收回手來,卻在轉眸的瞬間看到他的脣角,又紅又高,顯然是腫了起來,便問道,“疼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搖頭,“不疼。”
我搖頭,“怎麼能不疼?”
我親眼看見我媽,下了多麼大的力氣。
那樣的力道,恐怕,她是將這十多年來對林早,對寧茂清的恨意,都融在了這一巴掌裡。
當然,還有對我失望的痛意。
“對不起,”他的聲音傳過來,很低很低,像是欲言又止,“我……”
“爲什麼要道歉?和你沒關係。”我緩緩一笑,知道他的道歉是因爲什麼,那一個吻,明明是我要求的,怎麼能怪於他身上?充其量,他只是幫我完成了一齣戲而已。
這齣戲如此震撼人心,我微微扯起脣角,心底卻是一片茫然。
我作出這樣的選擇,付出這樣的代價,是幸還是不幸?
“我知道她打人很疼,”我看着他彎彎脣角,“真的,我又不是沒捱過。”
“我上次退學,就因爲沒和她說一聲,被她綁在家裡牀頭櫃上打,”我低頭抱膝將自己團起來,作出人類最原始的自我保護的姿勢,聲音在厚厚的衣服間延綿開,低悶的像是最沒出息的嗚咽,“她年輕時做慣了農活,手勁兒很大。我怎麼掙脫也掙脫不了。我的手被她用細細的銅繩拴起來,只能用腳踢騰反抗。可是她拿着笤帚砸我的腿和腳,一下一下,竟像是鐵錘落在我的身上。我痛的想要哭,卻不能叫。因爲我瞭解她,她最煩有人哭鬧,一聽到我的哭聲,更會氣不打一處來。”
“她逼着我上學,說我是沒有心肝的玩意兒,辛辛苦苦能上學卻不學好,白白浪費家裡的錢。”我慢慢擡頭,看着窗外霧氣輕笑起來,“我忍住疼,死也不吭一聲。直到她最後一遍遍拿掃帚逼我退學的緣由,這纔將真實緣由說清楚。後來,我們娘倆就抱頭痛哭,哭的就像是要死過去了一樣,一點也沒力氣。”
“其實我哪是不想上學,”我轉頭看他,脣角微揚,“季南安,你知道捉襟見肘的滋味嗎?你能體會到家裡面臨着後天就要交水電費,租金及學費,今天卻只剩下一袋子麪粉錢的滋味兒嗎?”
“不,你肯定沒有。”我像是個傻子一樣自問自答,“你在國內錦衣玉食,像是個皇帝一樣被衆星捧月。你從來都體會不到我這樣人的心酸。你知道我爲什麼那麼恨寧茂清嗎?”我頓了一頓,嗓子像是石頭劃過,硬澀澀的疼,“要不是還有個朋友,我和我媽,甚至連回來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老媽被人欺負,病了在家卻沒人照料。可是他呢?他卻住最好的病房,有一隊足夠倆足球隊那麼多的護士看管!我的生活一團糟糕,上學之後還要去不停打零工擔負家裡費用,洗車房的零工,快餐店的外賣工,郵局的快遞員,所有的事情,我幾乎都做過!季南安,你知道大夏天在外面頂着烈日蹬車要被烤化的滋味兒嗎?你知道冬天將手伸到冰的像雪一樣水的滋味兒嗎?你都沒有,”我搖頭,“自己的女兒在外不如牛狗,可是他卻讓與他無關的人在國內呼風喚雨,做那個最不要臉最體面的慈善家。”
“季南安,我每想一次,我都恨得牙癢癢。”
我從沒想到自己能和他有這樣一次相處的機會,我會用這麼平和的語言說出那些舊恨宿怨。而他能這麼安靜的豎耳傾聽,倒像是我們之前從沒經受過那些前怨,倒像是我們剛纔從經歷過剛纔與老媽的那般歇斯底里的爭吵。外面的霧越來越大,之前還能看到路燈的斑駁光影,現在竟然一點也看不見東西。
整個天地似乎都被壓抑和迷茫包裹住了。我說的累了,靠在窗上不再說話,他也不言一語,車內如此靜,靜的只能聽到我們倆的呼吸。
輾轉交纏,卻像是帶着爭鬥的力量,深深淺淺,聲聲分明。
沉寂良久,他突然轉頭,目光定在我的腳腕處,“你疼不疼?”眉頭隨即擰起來,“崴了這麼一下,實在是不輕。”
我搖頭,試探着動了動腳指頭,明明想證明沒事,可鑽心的痛楚卻蔓延上來,那樣的感覺像是由血液瀰漫到了眼底,我只能閉上眼睛隔離霧氣,“沒事,死不了。”
他看了我一眼,卻沒再將話題延伸下去,只是問了一句“去哪兒?”,便將手放到手剎,眸光平靜的看向前面。
“不知道。”我腦子一片茫然,低頭看着空調,顯然已經被他調到了最大的暖風,可爲什麼還是覺得冷,而轉頭看看窗戶,明明是關着的,我卻感覺有刺骨的寒風吹過來,像是最細的針尖,密密縫縫的扎到我的骨頭裡。
我渾身疼。
耳邊響起車子發動的聲音,嗚的一聲,行進的緩慢而又平穩。我累的無法自己,一時間居然只想癱在靠背上沉沉睡去。
去哪裡,要和這個男人去向哪裡,去做什麼,去怎麼做,竟成爲我最懶得關注的問題。
直到耳邊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驚訝的,似乎還帶着些許刻意壓抑的不悅,“她怎麼來這裡?”
腦子裡彷彿突然吹過一陣冷風,意識居然瞬間清晰無比,我睜開眼睛,脣角努力抿出上揚弧度,“向秘書。”
她扯扯脣角,顯然是想做出笑意,可是太勉強了,竟只是生硬的挑了挑眉毛。
“我來我哥哥家。”我回頭看着季南安,見他微蹙眉頭,更是笑容滿面,“原來哥哥還有事情,那我自己先進去了,對了,”我停住腳步,衝向季南安揚眉,“哥,還是我原來的房間嗎?”
他看着我,微微點頭。
我脣角含笑,不顧身旁女人似是要把我穿透的目光,蹦躂着向前走去。
少了我們的摻和,中山別墅顯然冷清了許多,連之前隨處可見的阿姨保姆都沒見到一個。這樣也好,省的有人看到我重返季南安住宅,多嘴多舌。
幸好,之前房間的一切佈置還是最好的。我關上門,先是打了個電話問家裡的司機,得知我媽情況還好,才放心的歪倒在牀上。明明是身心俱疲,閉上眼睛,腦海裡卻不斷顯現出剛纔向姍的模樣。
心下沒來由的一陣煩躁,我掏出電話,沒好氣道,“季南安,你過來。”
明明是幾層樓的路程,可是他卻來的很遲,推開門之後,直直看着我,語氣淡然而疲憊,“寧董……”
“季南安,我想好了。”
他微微擡眉,“想好什麼?”
“你不是說要和我合作嗎?建成統一戰線?”我從牀上起身,強忍着腳腕的痛處挪到他的面前,“我答應你,可是我,不放心。”
他眸光一暗。
“坦白的說,我對你不放心。”我輕輕笑起來,“事情到這個地步,我知道合作不僅對於我而言是急迫的事情,對你來說,更像是當務之急。我不傻,還不至於只聽你的一面之詞就覺得我寧蔚的前方就是懸崖峭壁,我再孤走下去就會生死攸關。季南安,要是想和我在一起合作,就得公平。”
他很聰明,眉間那股疲憊很快不見,眸底端凝肅然,“你要什麼?”
我抿脣,步步逼近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要你呢?”
我知道我是在進行一個無比危險的遊戲,說白了,更像是賭博。我心思不穩,和季南安這樣太過強勢的男人合作,總感覺自己就是他刀上的一片魚肉,他現在雖口口聲聲說拯救我於水火,其實卻更像在用我做誘餌去撈取更大利益。這樣的合作,沒有合同之類的客觀協議做約束,我只能想出“戀人”這樣看似荒誕的方式自求安穩。如果是戀人,就會有很多呆在一起的機會,那我就能多瞭解這個男人一些,減少自己的幾分危險。
我的這個心思,危險而又自卑。
但是卻是我能想到的最可能實施的一種方式。
季南安的眼睛眯起來,眼瞳似是凝成了細細的釘子,那麼犀利的看着我,帶着一眼要把我戳透的氣勢,語氣卻反常的輕描淡寫,“爲什麼?”
我笑,“這不是你的心願嗎,季南安?你和我姑姑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你說,我年輕,還算是漂亮,腦子也不算太差,主要呢,是有地位。”我努力搜尋記憶中他關於我的評價,一句句說給這個人聽,爭取讓自己的話變得力道而又分明。而季南安的眸光隨着我的話暗了又明,“所以呢?”
“我將你我的合作再升一級,”我深深的看向他,“讓你得償所願。”
他看了我良久,似是要看到我心裡去,眸底幽邃沉靜,卻在一瞬間,突然升起了粲然光華,薄脣勾起,季南安笑容綻開,慢慢伸出手來與我相握,“那好,合作愉快。”
我伸過手去。
卻看到他在將手拿下來的瞬間,仿若不留痕跡的觸碰了一下自己的脣。他的笑容明亮,而我卻在他的笑容中迷失了清醒。
恍惚中想到在老媽面前那激烈的一吻,我窘意大升,情急之餘連忙轉過身去,“好,我的話說完了,”我力爭讓自己呼吸穩定,“明天再談其他事……”
只是這句話還未說完,便聽外面突然驚起急促的敲門聲,向姍的聲音驚慌而來,“南安,南安!”
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彷彿有細線掠過的血肉,鈍鈍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