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告訴你。”他微微勾脣,並不理會我的譏嘲冷語,只是反身衝向窗外的陽光,“當時你爸爸給你留出一部分錢的,不說在外面富足,但是在那邊生活無憂肯定沒問題。但是這筆錢,是讓你叔叔寧茂源打過去的。既然你沒收到,你該明白中間經過什麼事兒了吧?”
“季南安,你以爲我傻子啊,”我被他這輕描淡寫的敘述搞的煩躁,“一個月一次的錢,我爸就能沒問過?再說了,他寧茂源憑什麼扣我的錢?即使他缺錢,也得顧及一下這親戚情義吧?如果說看不得我們好,非要落井下石的話,你……”
“我季南安這樣做才理所應當對不對?”我話還沒說完,便被他倏然轉頭接了下去。他剛纔如水的眸光在瞬間變得冷然,一雙銳眸像是嵌了釘子,直直的看向我,“寧蔚,你到底有沒有是非分辨能力?在你心中,要是對你寧家不利的事情,那就得是我做的,那就得是我害的對不對?”
我被他如炬的目光逼得無力,卻還是強逼着自己點頭。
“哈,”他脣角微揚,突然輕笑道,“我告訴你,就和上次那件陷害你殺人的事情一樣,有時候表象很明顯的事情,有時候他就得廢廢腦子!看起來我像是你們寧家的直接利害人,可是呢?這黃雀都比我這隻在前面的螳螂狠辣的多!看你這樣子,你肯定也不知道你爸爲什麼要送你們出國吧?”
我在他這樣的逼斥下幾乎無還嘴之力,只覺得將有一幕幕真相在我面前揭開來,只能無力點頭。
“你爸當初爲什麼送你出國,那時候並不是因爲我媽的原因。因爲在你出國兩年之後,纔有了我和我媽進入寧嘉的事情。而至於原因,你或許聽了也覺得很好笑,”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輕嗤一聲,“寧嘉之前有個總經理,叫做寧德堯。”
“這人沒什麼本事,但卻有一點,深諳道學周易之類的道術。當初寧嘉在由包工隊到市企轉變的時候,曾經因爲被人詐騙差點血本無歸。那時候,你爸覺得這個坎過不去了,心慌的不得了。可這個寧德堯掐指一算,說這個坎能過去。後來還真巧了,警察把那個騙子抓了回來,資金也沒流失多少,寧嘉自然轉危爲安。”
“以後,這樣的事兒多了,逢到決斷的時候,那寧德堯竟然說的都差不離。你想,這一次兩次可以解釋爲湊巧。這次數多了,你爸便覺得這個人有兩把刷子,原本就迷信,自然就更加神叨信起這些事兒來。再到後來,寧嘉的事業越做越大,開始向省外派駐分公司並涉及國外業務,這時候,需要決斷時候的也多了。又到一次生死危機,據說那次,寧嘉也是到了差點熬不過去的時候,但是大命,又按照寧德堯的話來熬了下去。可能連驚再害怕,你爸也是小心了,便問寧德堯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卻指着你媽說,你爸這幾次僥倖逃脫,都因爲你媽有旺夫相。”
我從沒想到我可以稱的上是“顛沛流離”的身世,竟然有這麼個荒誕不經的理由。話說到這裡,我已經徹底呆住。
“聽起來很像是笑話吧,”他反身看我,脣弧微彎,“可是事情確實如此。有些事情就是我想編,那也編不出來。你爸媽感情不和,貌似那些年鬧得特別厲害,其實你爸爸曾經動了離婚的念頭,但是因爲這件事,就擱淺了下來。”
“所以,就把我們送出國,既不用離婚,又可以確保我媽‘旺夫’,而我爸在這裡可以眼不見爲淨的花天酒地?”
他笑笑,眸子內的光束卻是篤定的,“是。”
“那他爲什麼能算準那麼多事情?”
“家有內鬼,算事兒有什麼難。”季南安突然輕笑了起來,眸中隱隱有光芒爍閃,“這寧德堯,與寧茂源關係可是很好。”
我知道我該不信他的話,也許他是挑撥寧家人的關係,也許他是離間我們這幾年的恩仇,總之,我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的話我應該不信。
可是,心裡卻有一根弦在莫名作響。我甚至找不到不信的理由。回想到出國前幾年的生活,越發像是最有力的證據,只是證明季南安話的可信度。
迎上他篤定明淨的目光,我身子微微一晃,只覺得天彷彿都要蹋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
關上房門,季南安的聲音仍然在耳邊迴響,就像是最具有共鳴的逼迫,伴隨着我的每一聲呼吸紛繁響起,只要是喘氣,就逼着你無法忘卻。
可是我,該怎麼辦?
我就像是被逼入了一個死路口,前有懸崖,後是峭壁。抱頭蹲在地上,我努力讓自己頭腦清醒,寧德堯這個人我是不陌生的,其實何止是不陌生,簡直是熟悉到刻骨。
我沒想到,上天的作弄不僅荒誕,而且戲劇,竟是由寧德堯這麼個人策劃了這麼一場戲謔的劇種,然後,由我的父親再不遺餘力的表演實施。
身後咣咣的敲門聲傳來,我慢慢回頭,老媽又是一副“我和你沒完”的模樣,她掐着腰瞪我,“寧蔚你別以爲早上那事兒就過去了!要不是你姑姑,我還和你沒完。我告訴你,你今天……”
“媽,你還記得寧德堯麼?”
“什麼?”
老媽先是一怔,但只是瞬間的工夫,便倏然暗淡下來。我的心砰的一下子濺落下來,彷彿有塊石頭掉到了河裡,空落落的疼。我知道這件事情,我會不舒服,恐怕老媽會比我更難受,誰都知道在那段歲月裡,即使我們寧嘉祖業不像今日,但是卻對這個寧德堯的人不是一般的好。
“媽,你也想起了這個寧德堯是不是?你……”
“不是!”她居然斷然否定,“不會。”
老媽不知道,她雖然性子彪悍,卻一直不善於撒謊,這樣一副心慌否定的樣子,遠遠比那些是啊之類的確認更加篤定。
“媽,”我苦笑起來,慢慢在牀頭上癱軟坐下,“我們這一家,終於演繹了一場有關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我將季南安告訴我的話慢慢說與老媽聽,她竟然反了性子,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聽我說完,像是聽進去了,卻又像是沒進去,眸光迷茫呆滯。其實別說是她,過去的情境都一幕一幕在我面前重現。我知道老媽雖然脾氣不好,但卻是最痛恨忘恩負義的人,這一場關於寧德堯的變故,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打擊。
誰都能聽得出來,與其說是寧茂清狠心不要我們,不如說是這個寧德堯阻擾我們回家。
可是當初呢,我們與這個寧德堯,關係可不是一般的……
寧德堯是寧茂清遠房的親戚,長到現在,我一直不大瞭解寧家的親戚體系,只知道莫名有一日,叔叔寧茂源突然領了個人回我家,說那是我爸一個什麼弟弟,因爲家裡破產,特來投奔我們。寧德堯長的很討人喜歡,不像寧茂清那般強硬,要按照現代時興的話而言,就是比較陰柔。那時候,他便喜歡給我們看手相,那樣命數之類的話說的一套一套煞有其事,我一向以爲他是業餘愛好,沒想到發展到最後竟是看家本領。
“其實哪是什麼破產……”說到當時的事情,我媽突然輕笑起來,微微嘆道,“蔚蔚,他是因爲在南京犯事兒纔來咱們家躲的。當時咱們家其實也不富裕,但還是省吃儉用拿錢擺平了那些事兒。沒想到……”
“犯事了?”
“是,”我媽又扯扯脣角,許是因爲陽光直射的緣故,她原本黃褐色的肌膚蒼白的竟有些透明,“你知道麼?之前咱們國家有個罪名,叫流氓罪的。”
“啊。”
“什麼叫狗改不了吃屎,原來這就是。”老媽擡起頭看我,“別人養只狗還知道喊兩聲,咱們可好,養狗卻反過來咬主人。可憐我當初還……”
她一閉眼睛,將那些話沒再說下去,彷彿是很累很累一般,重重的嘆了口氣。我以爲她是心裡難受,當初的義舉反倒有了今天的禍根,實在是很讓人感慨,便湊過去低聲,“媽,你也別難過。不管怎麼說,咱今天也回來了。還有,這寧德堯也沒好下場,車禍死了。”
“死了?”老媽的眼睛驀然瞪大,“他死了?”
“嗯。”
我驚詫於她的過激反應,心裡想可能她是沒想到他死這麼快,一時興奮,便又加了一句,“是啊,壞事做多了沒好報,這也是老天有眼。”
話落到的剎那,我卻看到老媽微眯眼睛,竟有水霧自眸中瀰漫上來。
“果真是老天有眼,”她眼中迷霧漸濃,脣角卻微揚,彷彿是有笑意,“他死了,死的好……”
那樣大的淚水一滴滴自頰邊滑落。
我心裡有疑問,卻不敢發出聲音。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她哭成這個樣子,第一次,是得知寧茂清不讓我們回去的消息;第二次,是自己因爲被人欺負染上病,卻難受的沒有照料;第三次,便是這次。
我以爲她會因爲自己的好心沒得好報而覺得傷心痛恨,但是卻沒料到她會難過成這樣子,最難最難的時候,她都咬緊牙關,一邊罵我一邊讓我死撐下去。可是,現在卻爲一隻沒有心的狗,哭的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