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不出司機所料,剛在橙鎮停下兩分鐘,我便看到姑姑的車向這駛來。像是這兒的常客,她一下車,便有侍者笑靨如花的伺候到位,只不過她好像是很不高興,脣緊緊抿着,彷彿是很沒好氣似的從車裡拽出包,就“啪”的一下甩上車門向前走去。
後面有侍者步步跟隨,看她進了橙鎮,我也隨之跟上去,沒想到門口竟有人攔住盤問,“你好,請問你是找人還是……”
“前面的寧潔是我姐,”我胡亂編了個理由,不等那人回答,錯身就向裡面走去。我一直以爲這只是個’“非富即貴”之人來的豪華會所,卻沒想到竟還是個世外桃源花園雅境。隨着姑姑踏入後方側門,大片大片的梅花映入眼前,冬雪皚皚,梅朵粉粉,流水涓涓,與外面那份喧囂紛擾,簡直是兩個天下。
我隨着地板上的溼腳印向前走去,還沒找到姑姑的影子,卻先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像是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很小,卻彷彿是恨到極點。
“季南安,你就是這樣喜歡我?”
心裡一咯噔,我頓時愣在原處。其實根據那句話,事情已然大白,再在這是非之地聽下去無異於偷人隱私,多看些無聊情熱的戲。可是莫名的,我的腿卻像是被鉛灌了一般,根本挪不動步子。我往四周瞅了瞅,旁邊正有一叢開的特別繁盛的梅樹,依稀掩映在別緻的假山之後,正適合躲藏。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了過去。心裡想着,幸好今天只套了個乳白色毛衣大衫,可以與景相容便於隱蔽。
那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在梅雪中暈開,清朗中竟有些無奈,“寧潔,那你要我怎麼對你?”
“是你說的,我們立場不同,註定要做最普通的同事,不,有時候,連最普通的同事都做不成,”他勾起脣角,緩緩苦笑,“是你界定了你我的關係,怎麼到頭來,不對的都是我?”
“可是……”
“沒什麼可是,”他語氣更輕,甚至有些戲謔,“我們這樣,就挺好。再說你今天這樣貿然約我,就不怕被你那哥哥看見?”
“我不管別的,”姑姑深吸一口氣,緊緊盯着他,“我只問你一句,你喜歡寧蔚?”
“我和她怎樣與你也沒有關係,”季南安笑,一手插在兜裡,慢慢錯前一步,“寧潔,我還有事兒……”
“我只要你這一句話,季南安!”只邁了一步,又被姑姑拽回胳膊,她的聲音微高,我甚至聽到了她因緊張和不安微粗的呼吸,“你實話告訴我。”
“那好,我告訴你。”季南安回過頭,雙眸突然眯起向這邊看來,那眼神犀利冰澈,好像能看透人的心底。我心裡一顫,以爲他是發現了我的存在,只能下意識低頭,卻不想他只是側頭,語氣沒有一絲變化,“我喜歡寧蔚又怎麼樣?她年輕漂亮,現在還外帶聰明高悟性這又一個優點,我爲什麼不能喜歡?再說,你那好哥哥不是說我季南安是因爲你的身份才與你曖昧不清嗎?寧蔚如今的位置,要比你厲害。”
“季南安!”姑姑猛然向前,擋住他向前的去路,“你以爲寧蔚會喜歡你?”她深深的看着他,漸漸的竟有笑容自脣角蔓延,“你不知道吧?人家寧蔚在國外早已經有了個男朋友,我前段日子還聽着她和男朋友情深意綿呢。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你看的上她,她就必須要喜歡你?”
“我不以爲我是多好的東西,”季南安語氣平靜,脣角弧度甚至更深了些,“可是這有什麼關係?我喜歡誰,碰的誰的壁,和你寧總也沒關係吧?”
“季南安!”姑姑聲音拔高,上前一步狠狠攥住他的胳膊,“你給我站住!”
我以爲季南安會甩身而去,但卻沒料到他會轉過身來,脣角高揚,眸內卻是讓人心寒顫粟,“寧潔,有些事情說白了沒什麼好處,”他眼睛微微眯起,語氣帶着迫使人屈服的張力,“你說,如果寧蔚知道自己在國外的每個月,自家的老頭子都曾經給她打過錢。那些錢足夠保她在國外安然無憂,不會這麼勞累辛苦。她會怎麼想?”
我的呼吸彷彿一下子停滯下來。
“是,她本來就恨我。是因爲她認爲我雀占鳳巢,奪去了她原本應該受到的父愛或家世之寵。這無可厚非,反正我和她原來就沒什麼關係,她恨死我就是,可是你呢?”他步步逼近她,脣角弧度慢慢張揚成噬人弧度,語氣卻輕飄起來,“你說,如果她知道扣她生活費,阻斷她回家的人就是自己的親姑姑和親叔叔,該會怎麼想?你說,如果她將這些都聽在心裡,你們所‘替她’考慮的這麼多,她會不會還站在你們那邊,把你們當成是至親的人?”
這一番話讓姑姑寧潔如呆子般怔愣在原處,而季南安說罷,卻輕哼一聲,錯身向前。
他步子邁的很大,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離開這裡。
而我,許是因爲置身這兒太久的緣故,則是手腳冰涼。
我以爲這一齣戲演到現在已經足夠精彩。卻沒想到,更具震撼力的鏡頭遠在後面上演,姑姑竟然突然上前,從後面一把攬住季南安的腰,“南安!”聲音似乎已經嗚咽,幾近低沉的窩藏在季南安的衣服裡,“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你明知道我對你……你明知道……可是你怎麼來招惹我?你怎麼能招惹了我然後又這樣走?”
“你知不知道我的情境有多難?”
季南安將她放於他腰間的手一下下掰開,她死死的抓着他的衣服,掰開一個幾乎又更加攥緊一個,彷彿他就是她救命的浮木。她的哭聲越來越低,顯然又和季南安說了些什麼,我只看到季南安把手往她掌上一捂,緊接着姑姑便像是個撒嬌半天終於得到恩寵的孩子,一頭鑽到他的懷裡泣不成聲。
隔得太遠了,姑姑哭的太厲害了,我一點也聽不清楚她們之間的對話。
但是看這樣子,傻子也會知道,是如此依依不捨,情深似海。
我眼睜睜的看着我那長輩姑姑在一瞬間由義正詞嚴的抗議者化身變爲哭悽悽的被拋人,中間差異之大,簡直讓人心駭。寧潔今年已經三十五了,可是卻在這個男人面前哭的像個情思初動的孩子。回國這麼久,這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細的看她,看她雖然是徐娘半老的年紀,卻有幾分成熟的妖嬈和媚氣;看她的眼睛雖沒有寧家人獨有的大而有神,卻是如此具有代表性的“鳳目”,即使在哭的時候,似乎也有幾分柔情似水的妖冶;看她的櫻脣微啓,明明是如此狼狽不堪的形象,卻讓人覺得吐氣如蘭,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氣息。
季南安少年老成,姑姑風韻猶存。如此美景在我看來,竟有了幾分和諧。
不知道爲什麼,我爲我這樣的認知,居然有了幾分酸澀和難過,彷彿有什麼堵在了心口,牽連着每次呼吸都窒悶壓抑,彷彿整個人被凍的麻木了,就連回想起之前的事情都那麼廢力氣。屁股一陣疼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坐在了地上,冰冷的石磚浸着最寒的水汽,由掌心一點點蔓延到全身。
恍惚間,耳邊突然響起很久之前的話,“蔚蔚,她季南安不是個東西。”
那時候以爲他們真的是勢不兩立,彷彿我和季南安一般,是水火不容的兩敵。
到了今天才知道,這只是情人間被忽視的嗔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