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瀾睡了很久。也許是累了。累得連思維都停止,睡了一個白天連個夢都沒有做。她醒來時,看到如豆燈火,趴在燈火旁睡着的林一川,腦子裡還一片空白。
承塵上熟悉的花繪藻井,精工雕啄的撥步牀,眼熟得很呢。最近每次受傷或暈倒,醒來後,都躺在林家宅子裡。林一川怎麼辦到的?昨晚他也在下水道里溜達?
穆瀾揭開薄被看了一眼,穿着寬敞輕柔的褻衣。伸手在腰間摸了摸,傷口都處理好了。上次在這裡沐浴,好像用的澡豆就是現在聞到的味道。往旁邊案几上掃了眼。疊得整齊的夜行衣,鬥蓬,內甲,革囊,武器。搜刮的還真是乾淨。
輕輕揭了被子,穆瀾小心地想坐起來。牽着傷口,她嘶了聲。
林一川像只警覺的貓,眼皮噌地就睜開了。正看見穆瀾以肘撐着身體,揭開被子想下牀的動作:“想喝水還是想出恭?”
說話間已走到了牀頭。
“口渴。”
林一川從暖套裡拎出茶壺倒了杯水,一手扶住她的脖子,早着熱氣的水送到了她嘴邊,極自然地說道:“虧得你師父給你做的這件內甲在,否則你早沒命了。沒傷到筋骨,還算幸事。”
穆瀾喝完一杯水,感覺舒服多了,很配合地接話道:“算我倒黴。若換成冬天那件厚甲,最多受點皮肉傷。對了,麻煩你幫我弄身衣裳,我換過就回國子監醫館裡躺着,也免得引人懷疑。”
沒有一個字提到那挺括的內甲幹什麼用的。也沒有一句話問誰給我脫衣洗澡包紮傷口。更沒提昨天晚上她做了什麼驚天動事的事,引得東廠和五城兵馬司全部出動搜捕。林一川仔陣推敲精心準備的各種應對硬是一句都沒用上。
“外頭宵禁。巡邏盤查很緊。不如天明開了坊門再回。”
穆瀾想了想,又躺下了:“也好。”
見她閉上眼睛真打算繼續睡,林一川不淡定了。
這什麼態度這是?她怎麼想的?一點不吃驚?一點不害怕?你一直在我面前扮男人,如今被我戳破,你總得表現點什麼,說點什麼吧?
林一川心口像被棉花給堵住了。這種使不上力的感覺真特麼難受。
這時侯穆瀾加了把火:“大公子也去歇着吧。我的傷無礙了。不用這樣守着我。”
他又不是抹布,用完就扔。
一句大公子,拉開了和林一川之間的距離。徹底惹惱了林一川。
好吧,你不吃驚就算了。你連聲謝都沒有說呢。
林一川又忘了每次都被穆瀾氣得堵心跳腳的事。所有準備好的話忘了個乾淨,來了句狠的:“小穆,人多嘴雜。所以……你的衣裳是我換的,傷口也是我給你包紮的。你放心睡吧,這裡很安全。”
說完目不轉睛盯着穆瀾。
“嗯。”
就嗯?一個字?
林一川氣得窩火:“你就沒別的話和我說?”
穆瀾睜開眼睛揶揄道:“你打算告密揭發我?”
“那我還救你幹嘛?”
“你想聽我說什麼?”
揣着明白裝糊塗啊?林一川不幹了,坐在牀邊道:“你是個姑娘!我幫你換衣裳,清理包紮……”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幫着清理下傷口就要以身相許,那是戲文裡纔有的事。”
林一川惱羞成怒:“誰要你以身相許了?我的意思是,你居然是女人!你就不打和我解釋解釋?
穆瀾慢吞吞地問道:“你才知道嗎?”
一層緋色浮上了他的臉。她居然早就知道自己猜出她是個姑娘!
那她是不是早就明白自己對她的心思?她怎麼能這樣?裝糊塗裝不懂,冷眼瞧着自己活寶似的……他憋着不敢說,她卻早就看出來了!一直在看戲偷樂?實在可惡!
一時間林一川羞憤交加,臉色變來變去,噎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既然不提,我自然也不會解釋。”穆瀾淡淡說道,一層悲涼浮上了心頭,“你知我身世,知我性別,知道我的事情太多。大恩不言謝。”
林一川回神了。他以爲她不知道他知道。生怕說破了,穆瀾會拒他於千里之外。然而她知道他知道。他不提,她怎好和他說?只以爲自己嘴嚴,爲她守口如瓶。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回過神,林一川的話就滑溜了:“大恩不言謝,將來你可要記得報恩。”
穆瀾上下審視着他,提醒道:“你從前不是口口聲聲說,應承了我師父,會保我性命?”
我去!我就佔不到你一點便宜?林一川真真給氣樂了:“穆瀾,你對我就沒有一點真心嗎?”
“有啊,換作從前,我早殺了你滅口了!”
還饒他一條性命,他該行大禮謝她不殺之恩?氣得林一川跳起來罵道:“你這個白眼狼!”
“現在才知道?”穆瀾面不改色地說道,“早說了讓你離我遠點。”
“明天一早你趕緊滾蛋!”林一川氣得拂袖就走。
“記得幫我再買身衣裳。”
“憑什麼?”
“你要我穿夜行衣出門。被逮着,我可不經打,會直接供出是你救了我。送佛送到西,我平安回到國子監,和你就沒關係了。”
林一川用手指點了點她,黑着臉走了。
穆瀾苦澀地嘆了口氣。但願林一川這一次真被氣着了,再不搭理她。
她心裡清楚,下水道里最後和她打鬥的人不是林一川。既然救了她,這人必定和林一川有關係。會是誰?
穆瀾勉強地坐起了身,從革囊裡取出一隻木製的彌勒小佛像。這隻小佛像只有拳頭大,是幼時隨母親去寺裡燒香,見雕得精巧可愛買的。拿回家孝敬了父親,從此一直襬在書桌上。她的記憶沒有錯,只不過,當時她看見父親不是往那本黃帝內經裡藏“銀票”,而是看到父親將一團物事塞進了佛像中,然後用蠟將佛像底部封了。
父親的書已經全部被換過了。
穆瀾記得那本黃帝內經,是因爲兒時淘氣,她在內頁上畫了只蝴蝶。庫房裡的那本書裡卻沒有。
也許他們都認爲父親書房裡的書最爲重要,將所有的書都換掉了。
她在庫房裡呆的時間夠長,隨意將油紙包着的紙縫進了那本書中,給了穆胭脂。
母親不值錢的粗布衣裳沒有換掉。這隻街邊小攤上賣的佛像太不起眼,也和她幼時房中的玩具放在了一處。
她拿起匕首捅開底部的蠟團,從裡面掏出了一張紙。
父親熟悉的筆跡映入了眼簾。這是一紙脈案,照例太醫爲貴人們診脈開出的醫方,都會保存在太醫院中。而這張醫方卻被父親藏了起來。
“仁和二十六年十月初八,奉旨入坤寧宮請平安脈……脈如行雲流水,母子康健。”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那一年先帝元后難產而死。穆瀾疑惑地想,父親不是在十年前爲重病的先帝開出了虎狼之藥而獲罪?爲何他藏起的這張醫方是十八年前的?如果說他診錯了,十八年前就該獲罪。
“既然你們很害怕父親吐露秘密。那我就一定要揭開這個秘密。”穆瀾想起戶部的圍剿,想起穆胭脂背後的一刀,整個人燃起了熊熊鬥志。
她將佛像與脈案重新放回了革囊。門突然被推開,林一川虎虎生風地走到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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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睡好,還是兩更。不過明天只有一更。出門辦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