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陽光從寬敞的金殿大門投射進來。無涯的目光越過下方的文武百官望向殿門口那一片被陽光耀亮的地方。那片地方離龍椅有點遠,無涯有種想離開龍椅走過去曬曬太陽的衝動。
跪於殿堂正中的官員嘮嘮叨叨地念着彈劾的條陳,嘴開開合合。
真像只蒼蠅啊。一隻嗡嗡地替譚誠張嘴說話的蒼蠅。無涯聽得心煩。
文武百官,誰又能保證自家孩兒個個出類拔萃文武雙全呢?國子監入學試作弊又不像春閨會試那般重要。無涯想了一夜,還想申斥幾句,罰個俸銀就算了。想必百官也不會太放在心上。
然而,昨天晚上譚誠說該罷便罷了吧。
今天早朝,都察院的御史們就舉着彈劾條陳站了出來。一樁樁一條條,誓將那七名官員釘在貪官污吏的恥辱柱上。
才一個夜晚,東廠收集的罪證足以讓這七名官員罷官獲罪。
這就是東廠督主譚誠的態度。
接下來,要看的就是自己這個皇帝的態度了。
無涯看向了譚誠。
譚誠的目光平靜如湖,看不到絲毫情緒波動。連一絲譏嘲之意都看不出來。他靜靜地站在金鑾殿上,彷彿那些官員的彈劾與他無關。只有那身紫色禮服上繡的五蟒雲龍張牙舞爪講述着他的威嚴與權勢。無涯無聲地嘆了口氣。
“臣附議!”
“臣附議!”
“請皇上定奪!”
最後這一聲喚回了無涯的思索。玉階之下跪伏着大半的官員。高呼着請他定奪的人正是內閣首輔胡牧山。
他曾經做過太傅。教導過他。無涯曾經對他倚以厚望,尊敬有加。如今,無涯望着他心裡一片冰涼。
發起彈劾的是御史。首輔代表着內閣的意見。內閣代表着百官的意見。身爲皇帝,無涯有種胳膊擰不過大腿的無力感。
他不着急。譚誠想看自己的態度,那就如他的意吧。如以往一樣,無涯慢悠悠地說道:“內閣既然已有定論,朕準了。”
“皇上聖明!”
他並不聖明。只有悲哀。這麼多樁罪行,短短一天時間就收羅齊全。東廠對百官的監督做的太好。好到他這個皇帝想替那些官員辯解,都找不到話說。
無涯意興闌珊。這樣的事情,自親政以來又不是頭一回。目光掃過,看到一些沒有開口說話的官員的眼神,憤怒與鄙夷,隱忍與悲傷。這世上總有一些正直清廉的人,如同殿前那片陽光,與陰影同在。無涯甚是欣慰。
收到無涯的示意,素公公平靜地開口:“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啓奏。”國子監祭酒陳瀚方出列,一板一眼地說道,“國子監入學試昨日已畢,經一夜批閱,從一千五百四十八份考卷中篩選出八百一十三名監生。名單已呈交禮部。”
無涯望向了禮部尚書許德昭。
“皇上,錄取名單尚未審覈。待審定之後禮部再呈交御覽。”許德昭不緊不慢地回稟道。
刷下了近一半多的人,承恩公府的門檻都要被說情送禮的監生踏斷了。還有東廠……許德昭的目光飛快地和譚誠碰了碰。
無涯心裡沒來由的一緊。他溫和的開口說道:“篩了一半多的考生。需認真複覈,莫要因一時的疏忽讓朝廷失了人才。”
“臣遵旨。”
“此次國子監入學試的考生卷子,朕親自複閱。”
突如其來的一句讓文武百官們愣住了。皇帝居然不問百官意見,直接表達出他要定奪新進監生的錄用。
無數的目光在百官之間交流碰撞着。素來連和稀泥都懶得的年輕皇帝似乎有了變化。這樣的變化讓一些官員於驚訝中生出了喜悅。讓另一部份官員隱隱覺得有點不舒服。就像是……本來婆婆不管事了,媳婦當家作主母習慣了發號施令。婆婆突然說,家還是我來管吧。媳婦就憋屈得不行了。
許德昭眉頭蹙了蹙,這是禮部分內之事。他想要什麼人進國子監,和自己說一聲即可。皇上親自複閱所有考生試卷,太不給自己這個舅舅面子了。
許德昭出列拱手:“皇上!”
“朕累了。退朝。”無涯的聲音依舊溫和。
許德昭漲紅了臉。皇帝居然連自己的話都沒讓說話,就這樣走了?四周官員的目光刺得他狠狠一甩袍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才走下玉階,身後傳來一嗤笑。許德昭陰沉着臉回頭。譚誠正在看天。身邊的小番子殷勤地爲他繫着披風的帶子。他看了眼許德昭,在東廠番子們的簇擁下離開。
那笑聲像根刺,紮在了許德昭心頭。他想起了二月間與譚誠的對話:“稚鷹嚮往飛向藍天……”
皇帝親政兩年,對自己這個舅舅不再如從前那樣尊敬。而譚誠已經將內閣都察院捏在了掌心。
“走着瞧。”
許德昭冷冷地一拂袍袖,走向譚誠相反的方向。他不急。皇帝想要從譚誠手裡收回權力,只能倚重他這個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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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覈對了一遍禮部呈上來的錄用名冊,春來小聲地稟道:“沒有穆公子。”
他就知道!無涯瞧也不瞧名冊,慶幸自己在朝堂上果斷做了決定。他面前擺着兩摞試卷。一摞是取中的,一摞是篩下來的。飲了口茶,不緊不慢地翻閱着中選的考生試卷。
林一鳴的卷子太奇葩,被他直接挑了出來:“這也能錄用?”
看着滿篇歪歪斜斜的正字,春來噗嗤笑出了聲。他在林一鳴的名字上畫了個圈。
很快,無涯拿起了林一川的試卷。
“君子以其身之下,知人之不正。以人之不正,知其身之有所未正也。既以正人,又反以正己。”無涯點了點頭評道,“人最難自省。林一川林一鳴,揚州林家這兩兄弟一個有才一個卻是活寶!”
“皇上,這是穆公子的卷子。”春來從篩下來的試卷中找出了穆瀾的卷子。
無涯接過來一看,臉色就變了:“怎麼字跡和錦煙一模一樣?”
“字跡相似也是有的。”春來笑着說道。
本想着穆瀾能答出一份上佳之作,沒想到看到一幅畫,一首詩。無涯嘟囔道:“她倒是取巧。不求上進!”腦中突然跳出燈光下初葉似的眉,清亮如星的眼眸。他當時爲何沒有勇氣摘下她的面紗?
見無涯怔忡出神,春來小聲問道:“皇上的意思是穆公子考得不好?所以才被刷下去了?這是錄還是不錄?”
明知故問!無涯站起了身,直接將穆瀾的卷子扔到了考中的卷子裡,揹負着雙手走了。
春來抿嘴笑着在名冊上添上了揚州穆瀾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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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後都開工了,我再討幾天假期再加油吧。PS:一川考卷出自蘇軾《私試策問七首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