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園的小門衛把仇由關進銅籠裡。乳燕稀屎裡的金丹粉,像恐龍的傳說一樣,把仇由的心再次攪成一鍋稀粥。何月白見到自己擺出一副冰冷的面孔,他就知道自己跳進娘子河口的羅湖也洗不清了。羅湖不大,清澈並不見底的湖水,像雲兒純淨又深邃的眼神,在他的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不知爲什麼,他覺得雲兒就應該停留在羅湖這樣的小世界裡。
因爲龍溪口魚龍混雜,不適合內心簡單的人長住。
當他看到羅湖的光棍比龍溪口還多,內心的震撼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他無法想象,一個神話般的仙境裡,居然住着一羣找不到對象的窮光棍。剛開始,他以爲羅湖人的窮是懶造成的,但羅湖人連穿在身上的補丁,都補得像天上的雲眼一樣精緻。他對羅湖人精緻的窮才萌生出新的感悟。羅湖人窮是不想改變自身的慢節奏造成的。
這種慢到骨子裡的節奏感,就像一條魚兒從嘴裡吐出的水泡悠閒而又美麗。但這種畫面過於原始,過於單調,童話般的色彩與現實的生活隔得太過遙遠。
他認識秋子後,發現羅湖的馬姓人住在羅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因爲馬姓人慢節奏的畫面與秋子快節奏的畫面是格格不入的。他參觀秋子的種馬圈,種馬落地有聲的快節奏如陣雨襲擊湖面,馬上壓住魚兒的慢節奏上升爲羅湖的主旋律。但奶虎園的養老虎圈卻傳遞出另一種慢畫面,老虎落地無聲的方步似乎已經習慣主人的安排,早失去奔跑的原動力。
於是,他對羅湖的現狀得出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結論。
馬姓人慢成一種窮病,在羅湖過悠閒的日子,留不住女子外嫁的潮流,打光棍照樣不可避免。羅姓人快成一種富病,想往外地發展,留守羅湖的精英也會變成孤家寡人。
羅湖慢窮快富的節奏,被仇由當成審視自己追求自由的一面鏡子。不慢不快的理想節奏,也變成他追求自由的一塊心病。他怕窮慢打光棍,又怕富快孤獨。
仇由身陷銅籠,病態的自由纔有了落腳點。此前,他做夢也不敢想象,自己追求自由,有一天會追到孤兒園的銅籠裡。他對這個銅籠感冒,是孤兒園經常有小霸王毆打弱小孤兒。按王子定的園規,小霸王未成年只能言教不能體罰。小霸王不聽言教,雲兒和何月白找仇由商量對策。仇由想起紅鼻子放在小黑屋裡的銅籠空着,就和火子把銅籠擡到孤兒園把小霸王關起來。小霸王的神態很囂張,問拿銅籠關老子的鬼主意是誰出的?
仇由說是我,等你認識到打人不對,何園主就會放你出來。
小霸王放出狠話,說本霸王記住你了,等老子出來,就把你關進來。
火子看不慣小霸王的狂勁,說小小年紀,口氣不小,有本事,你把老子也關進去。
仇由以爲小霸王講氣話,並沒把小霸王的話放心上。他不想給園裡添麻煩,還把火子扯到老王的酒坊喝酒去了。前陣子,仇由去獵棚學彈琴,雲兒說小霸王在銅籠裡表現好,毛遂自薦擔任門衛,連何園主都承認小霸王是你和火子擡來的銅籠調教好的。
仇由替小霸王高興,還特意邀請火子去看了小霸王一回。不料,小霸王還記着仇呢。他見小霸王把自己關進銅籠的神態非常得意,心裡就意識到乳燕屎裡的金丹粉,有可能就是小霸王的傑作。他不擔心栽在小霸王手裡,只怕小霸王真變壞了。
身居銅籠,仇由內心的世界反而安定了。他的行動失去自由,對金子潛伏在骨子裡的敵意也發生了轉變。因爲雲兒的安危,他只能寄託在金子的身上了。
最後一抹霞光,落在獵棚的茅屋頂上。
樵夫正在晚風中,拿砍刀拼命地砍着獵棚裡的那張白熊皮。這時,金子已經騎着黑馬離開陰陽坡腰,策馬揚鞭飛奔在且蘭山的繹道上。原來,繹道長出的雜樹雜草,並非真樹真草,而是有高人施了障眼法。這個秘密他是從白熊身上的毛紋看出來的。
白熊好像是陰陽坡的化身,每條毛紋看似天然生成,與周邊的路徑卻暗自相通。
獵棚的位置正好處於熊皮心的位置。
獵棚的岔路口,往左走的岔路小,通往羅湖,往右走的岔路大,通往且蘭山。佈局者似乎想改變路人挑大棄小的走向,利用獵棚周邊四下牽扯的藤蔓,有意遮住路口右大左小的真實佈局,讓路人改掉挑右棄左的習慣。其實,路人只要穿過右岔路口由蛛網密結形成的虛實表相,就能一眼看穿佈局者誘導路人改走小路的用心。
因爲佈局者自作聰明,剪小白熊皮的右毛紋,又用畫筆把左毛紋畫大。金子愛好廣,吃江湖飯前,幫人剪過頭,爲了學好文身的手藝,還把胸毛染成不同色紋。金子想看清白熊皮的毛紋路,拍去白熊皮毛上的灰塵,白熊毛紋路動過手腳的假象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金子吃不準眼前裝神弄鬼的樵夫,是不是那個別有用心的佈局者,趁樵夫拿金丹粉給老公羊敷傷口的空檔,偷偷騎上黑馬從右岔路溜掉了。金丹粉是高寨巫女給孤兒園的銅籠開天門,紅鼻子動員公差帶頭領取巫令額外贈送的禮品。木子、水子、火子沒來參加開天門的活動,所贈金丹粉由金子代領,共有四小袋。
金子不信金丹能長壽,當着王后的面又不好拒收金丹粉,順手把金丹粉袋放進貼身的衣兜就把這事給忘了。眼看樵夫扎傷的老公羊的傷口快流盡最後一滴血,他在獵棚周邊還找不到自己認識的止血藥,心裡急得冒鬼火才猛然想起巫女發的金丹粉。
他抱着死羊當作活羊醫的心理,就掏出一小袋金丹粉給樵夫,叫樵夫喂老公羊吃。這時,老公羊已沒力氣吃東西了,羊嘴閉得鐵緊,樵夫想用蠻力扳開羊嘴,把袋裡的金丹粉全灑到了地上。老公羊睜得滾圓的瞳孔,也在慢慢放大。金子成爲西戎首領前,在部落裡當過劊子手,知道瞳孔放大是犯人死前回光返照的生命跡象。金子想爲老公羊爭取最後一線生機,又從懷裡掏出一小袋金丹粉,叫樵夫直接敷在老公羊的傷口上。可能是金丹粉起了作用,老公羊傷口的血止住了,放大的瞳孔也停住了,失神的瞳孔裡多了一絲光亮。
這絲光來得很快,去得很慢,像一支離弦的回頭箭射中了金子的心窩。樵夫拿白熊尾給老公羊敷傷口的神情專注而又深沉,像給自家的孩子包紮着傷口。
金子想起天雷山腳追丟的那頭白熊才注意到白熊皮的毛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