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仇由把眼光從貓洞上移開,盯着爐火心,說老子水性好,會打洞,放槐水的洞子就是老子打的,但放水淹退趙軍後,老子就後悔了。
風先生伸手去摸耳背的旱菸卷,發現旱菸掉進爐火邊,被炭火燒得只剩下小半載。
風先生伸手撿起來猛抽了兩口,覺得有點燙嘴,吐痰時把旱菸頭也吐進爐火。
爐火冒出一股黑煙,泛黃的痰也被炭火燒化了。
風先生抽了兩口旱菸,雪白的面孔好像注入一股暖流,沙啞的嗓音一下洪亮多了,說你老子幹了一件大蠢事,趙人不恨死中山人才怪。
仇由坐正身子,把手放膝蓋上拍了兩下,說中山人修長城護國,只能護住中山一時,如果沒把軍事抓上去,我真擔心中山毀在趙人手裡,人家把亡國帽戴到我老子頭上,我跳進槐水也洗不清。風先生瞟了仇由一眼,把頭上的牛角帽摘下來,伸到爐火上烤了一下,又戴回頭上,說兩國交戰,不死人那是哄鬼,你老子放水淹人,手段是狠了點,亡國帽比天大,不是你老子能戴的,中山人的命運有國君做主,真亡國也只能怪國君沒帶好頭。
藉着爐火與桐油燈的雙重光,仇由發現風先生的牛角帽沒有配金飾,卻不好開口細問。不過,他夜釣練成的夜眼,還是發現了一個細節。牛角帽套在風先生的額頭留下一個很深的圈印。看樣子,牛角帽設計時,帽套做小了。
他跟孃親學做過帽子,無法想象設計人爲何會出現這種常識性的失誤。
之前,他沉迷於書法的練習,很少留意風先生的帽子。金牛角帽是夜郎人走江湖的身份象徵。夜郎人在楚地落腳,戴頂金牛角帽就能優先挑選位置好點的客房。
他陪何月白去盤龍城,能挑中靠近江口碼頭的客棧落腳,全靠水子借給自己的金牛角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何月白的銀馬角帽代表的江湖身份在秦地,只能引起路人的回頭率,客棧老闆安排房間的等級只認金牛角帽。他不知風先生的牛角帽出現了什麼變故。
以風先生在夜郎的聲望,牛角帽配金飾可以達到王子的級別。
金飾的分量越重,意味着牛角帽的級別就越高。
夜郎有一兩黃金四兩福的說過法。王爺的金飾分量是九兩重,有三十六兩福,王子的金飾分量是七兩重,有二十四兩福。王府高層的金飾分量四兩重起步。一般人的金飾分量在四兩以下,只有二十兩以下的福。
在龍溪口,只有老光棍不戴金牛角帽,卻以八兩重分量,以三十二兩福自居。
仇由對老光棍有好感,是老光棍的瘋言瘋語,有着常人不同的驚人見解。
一個大國靠武力征服一個小國,不算真的強大,要讓小國心甘情願臣服,那纔是真的強大,大國用武力征服小國得來的天下,不得人心,也未必長久。
老子回中山,仇由還在玩泥巴。
這些事,都是孃親臨終前告訴他的。他知道孃親對自己講這些,目的還是想讓自己放下尋找仇家的念頭。其實,他想要的就是一個真相。但孃親嚥下最後一口氣,也沒有講漁霸死在誰的手裡,連墳地在哪裡,也不肯透露。
本來,他只要騙孃親,說活人不記死人仇,自己想給漁霸上墳,就能騙到孃親的實話。但他不想騙孃親,不想改變自己尋找真相,爲老子洗清冤情的初心。
爲了向龍溪口人表明自己的孝心。
四子與紅鼻子合夥搞石碑坊。仇由爲老子和孃親合訂了一塊大石碑。仇由叫風先生寫碑文。風先生不肯寫,說你的字比我寫得好,老子不能出這個醜。仇由叫紅鼻子寫碑文。紅鼻子也不肯寫,叫雲兒寫。仇由發現雲兒的字,寫得比自己好,對雲兒產生好感,見雲兒的字不像風先生的風格,問雲兒的字是跟誰學的。
雲兒說教我寫字的人死了。
仇由問這個人我認識嗎?
雲兒說你才二十出頭,應該不認識。
仇由不好再問,心裡始終記着這事。
畫眉疫情封路,每條街道都有公差把守。只有擡老木上陰陽山的龍溪口沒有封路,也沒有人看管。老光棍想上小黑屋找紅鼻子驗對子。仇由不想被熟人看見,以查看賽馬現狀爲由,帶老光棍走龍溪口去了寶光賽馬場。紅鼻子住在小黑屋,他想等天黑點再去小黑屋。
寶光賽馬場是趙人與王府合夥搞的。
火爆場面也被畫眉疫情衝沒了人影。
退役賽馬不得不對外出租,增加場地管理的收入。
仇由見馬伕提着鍘刀在露天賽道上給賽馬鍘稻草,想起下落不明的雲兒,心裡突然動了去天宮寨看看的念頭。
大哥,明天能租一匹退役的賽馬給我用用嗎?
馬伕不認識仇由,不想把馬租給生人,說賽馬只借不租。
仇由說,那老子借一匹。
馬伕說沒熟人擔保,押金貴,老子怕你借不起。
仇由指着老光棍問,你不認識他嗎?
馬伕說他是個瘋子,喝醉酒,把賽馬場當方便處,不能擔保。
你不認老子,馬認老子。老光棍想講討好仇由,走進馬圈入口數着馬頭說,馬伕把你們關在圈裡,也不放出去透透風,太不像話了,有馬不借,難道想留着自己騎呀。
馬伕把老光棍推開,說賽馬場不是你找對象的地方,你不要把生人帶到這裡來閒逛。
仇由見馬伕對生人有成見,說老子不是來閒逛的,借馬真有急用,不方便就算了,你對生人無禮的態度要改改。馬伕擼起袖子,大步走到仇由面前,說你算什麼東西,老子的態度,論不到你來教訓。老光棍被馬伕推了一把,想借仇由的名頭挽回面子,從後面一把揪住馬伕的辮子,說你當馬伕當瞎了,連道德講堂的管理員都不認識。
老子只認賽馬,認賽馬的主子。馬伕一扭頭,辮子像一條強勁有力的烏稍蛇,猛拱幾下腰,就掙脫出老光棍的手。老光棍向後退去十幾步,接連撞翻了三堆稻草。
馬伕要老光棍把撞翻的稻草堆好。老光棍摸着撞疼的屁股,說老子堆個屁,你摔老子,考慮過後果嗎,要不是老子運氣好,有三堆稻草墊背,老子的屁股準被撞開花了。
仇由見馬伕是練家子,不想吃眼前虧,說瘋子不會堆稻草,我幫你堆稻草,希望你以後對生人的態度好點。馬伕說你識趣,老子也賣你個面子,你把三堆稻草堆好,明天帶道德講堂的管理證來賽馬場借匹老馬吧。
仇由說道德講堂是教書育人的地方,不發證,只發薪水。
馬伕說老子不認識你,你想借馬,只有交押金了,你退馬,老子退押金。
仇由問借匹馬要多少押金?
馬伕舉起一個拳頭晃了晃,說五百個鬼臉。
老光棍插嘴問,一匹老馬值這個數嗎?
馬伕說你不懂馬,就不要插嘴,好馬押萬個鬼臉也不借。
老光棍說狗眼看人低,等老子驗對子,拿了一字萬金的徵聯金,把退役的賽馬包養起來,看你上哪裡找活路幹。馬伕說你有這本事,龍溪口早改名叫馬溪口了。
仇由沒工夫聽他們吹牛,從脖子上取下半塊黃玉,遞給馬伕,說我手頭沒現金,這半塊黃玉有四兩,按市場價不止五百個鬼臉,能當押金嗎?
馬伕接過黃玉看了看,又退給仇由說,玉是好玉,借馬不押實物,只押現金。
老光棍說不識貨,就不要裝懂,好玉不能押,老子看你是成心刁難。
馬伕拿出借馬記錄本給仇由看,借馬的人不是有熟人擔保,就是交足了押金。老光棍覺得丟了面子,把記錄本搶到手上,邊看邊指着那些熟人名發牢騷,老子認識你,你也認識老子,管理員借馬,老子爲什麼不能擔保,老子哪裡比你記的這些狗屁熟人差!
馬伕被老光棍罵得火起,說人家有頭有臉,你窮得叮噹響有個狗屁!
仇由說行有行規,場有場規,馬不能借就算了,做人不能傷了和氣。
仇由堆好稻草,連拉帶推把老光棍扯出賽馬賽。
靠山的日頭像顆火種,把山頭周邊的黑雲燒了一個金窟窿。
晚歸的漁船路過寶光黑茶館,船頭船尾都亮起了大紅風燈。
往回走時,老光棍跳石過河一腳踩到水裡,把草鞋弄溼了,心裡有怨氣,借鞋又罵馬伕借馬看面子,不是好人。仇由不想節外生枝,說人家不借,自有不借的難處,不能拿面子斷定做人的好壞。老光棍把那隻穿了底的溼草鞋從腳上脫下來扔在路邊,從河邊的火堆中撿起一隻燒了腳跟的草鞋穿在腳上,邊走邊數落馬伕。
狗日的不把老子當熟人,就是不給你面子!
仇由移開話題,說人家給死人燒的草鞋,你也敢穿,夜裡不怕做噩夢嗎?
老光棍在火堆邊跺了兩下腳,說龍溪口的墳包都是老子幫挖的,鬼見老子都會讓路。
這時,有夥人擡老木過河,主人家叫老光棍明天上陰陽坡幫挖墳。
老光棍把大手一伸,擺出財神樣,說你叫老子幫幹活,先掛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