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鼻子不在小黑屋。
老光棍像一隻進水的草鞋,癱坐在小黑屋的門口。小黑屋的門框上掛有徵聯總監部的大紅牌子。仇由找對門酒坊老闆老王一打聽,方知紅鼻子有好幾天不來上班了。
老光棍像泄氣的皮囊攤坐在酒坊門口的吊牀上。
沒人驗對子,老子借王老闆的吊牀睡一晚。
老王說公牀不用借,小黑屋門口也有吊牀。
老光棍說小黑屋沒酒坊財氣旺,老子想沾點首富的財氣。
老王說小黑屋過去也是老子的家業。
老光棍說公門招河風,溼氣重,酒坊向陽火氣旺,老子睡私門心裡踏實點。
老王拿老光棍沒辦法,暗中拿眼神示意仇由把老光棍帶走。
仇由把老光棍從吊牀扶起來,剛一鬆手,老光棍又坐回吊牀上。
畫眉疫情期間,王府有無事不串門聚會的指令。
仇由有點急了,問人家請你挖墳,你拿了人家的紅包,睡吊牀能休息好嗎?
老光棍說老子墳包都睡過,吊牀算好了。
仇由犯難了,想走又怕老光棍出事,自己有連帶責任。儘管老王說瘋子在人家門口睡慣了,不會有事,但仇由還是不忍心把老光棍一個人扔在大街上露宿。
孃親走後,仇由神不守舍,像個精神病人,經常離家出走。
有時身上沒帶現金,肚子餓了,吃過別人吃剩的東西,犯困了,睡過馬棚,也睡過牛棚。那些日子,他忘了什麼是做人的尊嚴,忘了什麼是做事的底線。
他怕遇見熟人,就儘量往偏僻的地方鑽。
那陣子,風先生說他混成鬼樣子。紅鼻子說他活成了神經病。
只有雲兒說他活成了自己想過的日子。就因雲兒說了這句話,仇由打心眼裡把雲兒當成了自己的知音。他練字有什麼創意,都愛找雲兒交流。除了談字,他對雲兒的歌聲也很着迷。他知道雲兒愛狗,每次去獵棚串門,都會帶點好吃的熟食。
但這條叫滿月的小狗,始終把他當成外人。每次去串門,滿月都會咬他的腳跟。爲了讓滿月認自己,仇由每次去都會穿同一雙鞋子。他問雲兒,滿月爲什麼不認自己。雲兒說狼是狗的同類,你拿狼皮做鞋子,滿月把你當成殺害同類的兇手。
仇由把鞋子換成虎皮,滿月還是追着咬仇由的腳跟。
仇由問雲兒,滿月爲什麼還不認自己。
雲兒說虎是獸王,你拿虎皮做鞋子,滿月不服氣。
仇由把鞋子換成豬皮。滿月把他的腳跟咬傷一個口子。他怕雲兒責罵滿月,回家就把鞋子換成馬皮。奇怪的是,滿月不咬他的腳跟了,還是遠遠地盯着他的腳跟。
仇由不理解,問雲兒,滿月爲什麼盯着自己。
雲兒說滿月跟王子去賽馬場玩,被賽馬踢過,記仇呢,我送你雙布鞋,滿月就不咬你的腳跟了。仇由穿上雲兒做的布鞋,滿月不咬他的腳跟了。仇由卻發覺和平相處的日子,似乎卻少了一份對立的樂趣。獵棚設在王府後頭的土坡上,爬坡有一段迴腸的泥巴路,一下雨就會溼漉漉的。到了多雨的季節,仇由怕布鞋進水,去串門的次數就少了。
有一陣子,仇由忙於清理家務,數月後再去獵棚串門,發現雲兒居然學會彈琴了。他不懂音律,覺得雲兒所彈的曲子像高山的流泉一樣悅耳,就動了學琴的念頭。他想拜雲兒爲師,是發自內心的需求。雲兒低頭撫琴,沒答應,說你想學琴得拜舞姨爲師。
仇由不死心,問舞姨是誰?
雲兒擡起頭,望着窗外睡懶覺的滿月,說是王后。
仇由沒進過王府,對王府心懷敬畏,打起退堂鼓,說我不敢拜王后爲師。
雲兒把王府當成家,不懂仇由的心思,問爲什麼?
仇由想擡高書生的底氣,拘謹的念頭反而放開了,說王府的門檻高,老子怕自己根基淺高攀不起。雲兒說你敢自稱老子,連聖人都不放眼裡,王府的門檻算老幾呀。
仇由見雲兒拿王府開玩笑,心裡有點緊張,解釋說我在道德講堂把門,把那當家了,平時沒事就看看孔子的書,念念老子的經,稱老子是口誤,我還沒成家,當老子不夠格。
雲兒說看把你嚇的,白臉變紅臉了,你把王府當成家,心裡就有底了。
仇由連忙解釋說,我路過老王家的酒坊,撞上老王過生日 ,喝了兩盅壽酒。
雲兒說酒能壯人膽,住王府的人,都說老王的壽酒後勁足,過冬能壓寒氣,你能喝酒,字寫得好,有機會我叫筒子哥推薦你進王府做點正事。
仇由說王府層次高,我層次低,生活層次不同,我怕自己這點道行上不了檯面。
雲兒說王府文化人多,覺悟高,更好相處,沒什麼好怕的,你不要把王府看成管人的,這兩年舞姨帶頭下鄉搞扶貧,口碑好,被窮人當成夜郎的救星呢。
仇由說彈琴是私活,王后公務繁忙,我更不能拿私活拖公衆的後腿了。
雲兒說你來串門,給滿月帶了不少點心,你真想學琴,我可以免費教你,不用拜師。
仇由說學琴不拜師,有失禮節,那我叫你師姐吧,也算同門了。
雲兒說我比你大,叫姐就行了,不用帶師字,免得別人誤會哈。
仇由被雲兒說中心事,臉上一熱,搬出風先生的套話爲自己辯解,一日爲姐終生爲姐,做人不能忘本,改名不能忘姓,我叫你雲姐才符合正常交往的規矩。
雲兒爲王府做事,同情弱者,不忍心爲難仇由,說風先生的規矩,你記得那麼清楚,識譜應該裡手,你到窗外幫我叫醒滿月,我彈首曲子考考你的耳力。
仇由走出獵棚門,剛把滿月抱到懷裡。
獵棚的窗口,已有琴聲飄出。他覺得雲兒彈的曲子,音律非常熟悉。滿月在他的懷裡伸着懶腰撒嬌的樣子,使他一下想起何月白在盤龍城貼耳講的甜言蜜語。
心跳臉紅的感覺提醒他,這首曲子自己在盤龍城聽過。
當時,何月白也想考他這首曲子,問他曲子是誰寫的。
他不讀音律,又不想丟書生的臉面,就根據曲子節拍停頓的快慢,還有高低音與長短音轉換的韻腳,物色起當下的名作來。最後,他把曲子配音的名作定在屈平的《離騷》上。
何月白不信,沿着曲音找到街頭吹蕭的老藝人查對。
老藝人說曲子的詞是屈原的《離騷》,曲不知何人所譜,暫定無名氏。
何月白問老藝人,屈平與屈原是同一個人嗎?
老藝人很生氣,說不是同一個人,世間也就沒人配作《離騷》了。
何月白不知老藝人爲何生氣,一離開街頭,就要仇由把《離騷》的詞念給自己聽。仇由說《離騷》的詞很長,有幾千個字,在街上念詞容易引起路人誤會。
他討飯念老子經,背過不務正業的罵名。他不想讓類似誤會發生在何月白生身上。因爲屈平那麼有才華,照樣被楚懷王流放到盤龍城吃苦受難。
何月白掃了一眼駐足觀望的路人,問老藝人爲什麼生氣?
仇由說換我這樣問人家,早挨耳光了。
何月白說搞不懂,不就是一個人取了兩個名麼,有什麼好生氣的。
仇由說正因爲你不懂,老藝人只能生悶氣。
何月白說你懂,那你幫我說清楚,不就沒事了嗎。
仇由說《離騷》是楚辭創始人屈平,也就是屈原的成名作,名氣比孔門編的毛詩還大。何月白說毛詩有所耳聞,什麼是楚辭,我怎麼沒聽說過?
仇由說毛詩是民間文化的結晶,不知何人所創,所作詩篇同曲子一樣,有固定韻腳,表達方式有侷限性,楚辭不講究韻腳,創作思路不受控制,表達方式能自由發揮,思想感情比毛詩豐富,表達意象比毛詩大氣,但影響力不及毛詩。
何月白說楚辭我心裡有底了,還是不明白老藝人爲何生我的氣。
仇由說楚辭名氣大,作者並未受到楚王重用,相傳《離騷》的千字文是作者流放到盤龍城時所創,你身爲盤龍城常客,居然不識《離騷》作者名頭,老藝人不氣壞纔怪。
何月白說搞半天,我明白了,《離騷》作者懷才不遇,老藝人是爲作者鳴不平,把老子當成出氣筒,好像他遊蕩街頭,我不識《離騷》作者,也擔有責任似的。
仇由不想聽何月白髮牢騷,引起路人誤會,就順着話題,換了種調侃的語氣說,這事跟老子沒關係,你別自稱老子,自尋煩惱。
過橋洞的水溝,何月白把一隻鞋子提在手上,說鞋跟壞了,前邊有個補鞋攤,你扶我過去。仇由把何月白扶到補鞋匠的攤子邊,何月白松開他的手,屈指彈掉鞋跟上的泥巴說,不好意思,橋洞暗,老子剛纔看花眼了,以爲鞋跟壞了。
仇由緩過神來,才知道自己上了何月白的當。
他嘴裡抱怨白扶了何月白一把,心裡卻覺得這一扶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們搭馬幫的貨船返程,船上只有一個空位,他們混熟了,已能很自然地擠坐在一起。
他猜中雲兒彈的曲子。雲兒覺得很驚奇,說你的耳力比風先生和紅鼻子尖,無名氏的曲子我彈頭遍,你就把曲子的詞跟《離騷》對上號,他們聽了三遍纔對上號。
仇由不想解釋,說自己運氣好,蒙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