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回上盤龍城,仇由就被江口碼頭排成一片天的船隻震住心神。
江口碼頭有十幾個龍溪口大,船隻隨波晃動的陣容,他多望幾眼,就覺得有點頭暈。他覺得那些船隻似乎只要插上翅膀就能把天遮住。蛇山與龜山隔江相望,像一對互不臣服的天敵。南蛇北龜的大名,被盤龍城的紅白喜場弄成名貴壓席菜。
在盤龍城,唯有象鼻、熊掌、虎尾、鯊翅能壓住蛇龜菜的身價。
象、熊、虎、鯊是動物頂端大神,其身價遠超營養價位,都是名廚抓住名嘴愛吃稀物的心理炒作出來的天價效應。能把大神弄上名席的獵人,一般都是海盜出身。
仇由吃過虎頭肉,沒有吃過虎尾。
他無法想象一條虎尾爲何比幾個虎頭還貴。他沒見過象、熊、鯊,無法評價這些大神的身價是怎麼定位的。懷王客死他鄉,盤龍城開流水席悼念懷王。他與何月白都吃了到免費的大神湯。這些名貴的混合湯,與老王的頭鍋酒擺在一起,他吃出一身火。
露天鬼戲臺,擠滿看鬼戲的盤龍城人。
懷王與巫女圓夢的情節,感動得盤龍城人都哭紅眼睛。
他不明白盤龍城人重溫這段舊夢的用意是什麼,更不信巫女的咒語能把懷王的魂從他鄉招回楚地。何月白哭倒在他的懷裡,他把何月白當成鵲橋的化身。
他不知如何安慰何月白,就對何月白提起自己的差事。
何月白說紅鼻子是王爺的心腹,進檔案廳比跟四子跑腿有發展前途。
仇由把何月白當知音,就把心裡的想法全盤託了出來,說我不是那種挑三撿四的人,理事關心我,全龍溪口人都知道,要怪就怪我過慣了陽光的日子,無法呆在陰暗的空間裡。何月白說廳長跟我講了,現在公房緊缺,檔案廳是廳長親家的私房,條件是差了點,但困難是暫時的,等條件成熟了,廳裡會改建或另找地方建檔案廳,你想辦大事,不吃點小苦怎麼行呢,虧你還是搞管理的。
仇由說這隻能怪自己心大福分小,天生是吃大苦的命。
何月白見仇由不開竅,不想把局面弄僵,移開話題,說你的事,自己拿主意,盤龍城的天比龍溪口大,應該符合你的心境吧?
仇由說心境的大小,有時間把關,我看慣了龍溪口的天,看盤龍城的天,一下還看不順眼。何月白說我頭回來盤龍城,也覺得這裡的天太大,多看幾回就順眼了。
何月白買齊孤兒園過冬的棉衣,時間已經過去三天。
仇由摸清夏商立國的根源,還沒有看夠盤龍城的天。
但何月白的音容笑貌卻像盤龍城上空的白雲深深地刻進了夢境裡。高處的白雲,飄在青藍不分的領空,使仇由對白到骨子裡的背景萌生出深深的敬畏感。當這種敬畏感與何月白的畫眉眼對上號,他被年輪的圈子困在白樹林的樹瘤心裡。
樹瘤是一種病態,做成鬼面具,卻是一種藝術品。
何月白在鬼戲中,最愛扮成白髮老人的形象,心態卻像熊孩子一樣天真。也許是洗衣女的戲衣洗得乾淨,他的童心被喚醒,還建議何月白弄一隻小狗熊做道具。
這個想法並非一時衝動。
馬幫爲龍溪口送免費鹽,帶着一頭小黑熊串門。仇由才知道大自然中還有一種胸毛呈白月牙形的動物叫狗熊。這種動物在龍溪口咬傷洗衣女,給他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
小狗熊下河洗澡,弄渾水源。洗衣女拿捶衣棒去戳小狗熊的屁股,被小狗熊反口咬傷拇指。這件事在龍溪口引起軒然大波,是馬幫指責洗衣女干涉小狗熊下河洗澡的權力。龍溪口人拿了馬幫的好處,都站在小狗熊的立場數落洗衣女戳小狗熊不對。
在他看來,小狗熊未成年,處於弱者位置,有人衛護可以理解。但洗衣女同馬幫比起來,其身份就轉變成微不足道的弱者了。爲強者站隊看似正常,實則透露出生存法則的殘忍一面。這種取向同小國依靠大國生存的道理是一樣的,大樹底下乘涼,也有被吃掉的風險。
他記住狗熊的名字,是馬幫七把手也叫狗熊。
狗熊在中原,那可是大名鼎鼎,無人不知的頭號獵手。凡被狗熊盯上的獵物,基本鐵定是盤中餐。江湖中,偶爾傳出狗熊獵物有漏網之魚,那也是屈指可數。
最有名的公衆人物,數楚辭創始人屈平。
仇由陪何月白上盤龍城。有小道消息稱狗熊每次盯上屈平,天上就會雷聲大作。
江湖甚至傳出屈平是雷神的化身,天地間沒有人敢動屈平。
在江湖中,關於狗熊的身份,說法不一。
有人說狗熊是楚人。有人說狗熊是秦人。
仇由不信雷神的說法,還是從離譜的傳說中總結出一個相似點,中原人似乎都不願意承認狗熊是中原種。這種相似點如同楚武王以蠻夷自居,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裡。相對而言,秦人起家要晚一點,中原諸侯會盟,根本不會邀請秦人,常把秦人視爲戎狄。
狗熊名氣大,與江湖聲譽並不匹配。
仇由回到龍溪口,心儀鵲橋的夢境卻被何月白的花甲齡打破了。
仇由不敢見何月白,想讓時間來淡化這種生理上的距離。他不愛看鬼戲,充當鬼戲迷的角色,只是爲了捧場,完成鬼戲的藝術使命,把鬼角當成老太擺。
仇由找屠夫拉家常,原本是想打探金子來野店的用意。
屠夫好像跟野店有過節,仇由一提金子,屠夫就叫大奶妹給孩子換尿布。
仇由聽出苗頭不對,就改變思路,問家裡有幾個孩子。
屠夫說有三個,兩個大的在奶虎園認字,小的剛滿月。
仇由心生羨慕,說這裡向陽,風水旺,福分大,家裡有三個寶。
屠夫說,福大命苦,大的靠不住,看小的能不能撈回點洗尿錢。
仇由說孩子是無價寶,不談錢,不談錢。
大奶妹邊給孩子換尿布,邊拿奶壺哄孩子,說屠夫認豬,鑽進錢眼,客官跟他談孩子,掉價。屠夫把尿盆洗乾淨,擺到路口,說婦道人家知道什麼,老子不認豬,你們上龍溪口看鬼戲,喝西北風。
大奶妹說人家野店夥計不認豬,認虎,混得比你乾淨。
屠夫說嫌老子髒,你跟人家過去,把孩子給我。
大奶妹說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憑什麼給你。
屠夫說憑孩子是老子的種。
大奶妹說你把種下到我的地裡,就得連我一起養,你養不起,讓我帶孩子回奶虎園,不要你養,你認豬也好,認錢也好,保證沒人拖你後腿。
屠夫說不行,要走你走,孩子不能帶走。
好,你不講理,那我也不客氣了。大奶妹把孩子放回肉攤的搖藍裡,說今天當着客官的面,我們把孩子的事說清楚,看孩子歸誰。
仇由見大奶妹與屠夫爭孩子,心裡的幸福感一下被雙方的矛盾衝散了。他沒當過家長,連親老子也沒見過,潛意識裡認爲老子就是家長的化身,是孩子的守護神。孃親嫁給親老子的仇人,老子的光輝形象在他的心裡也多了一層陰影。
作爲受害者,仇由不想把負面的情緒傳遞給別人。
他知道孩子缺少錢可以彌補,家裡缺少愛就是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回來。
他不想看到骨肉分離的悲劇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把屠夫扯到肉攤的另一邊開導起來,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孩子是見證你們相愛的結晶,不管遇上什麼困難,有什麼矛盾,都要把孩子的未來放到首位,因爲沒有一個孩子願意生活在一個單親家裡,這對孩子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種傷害。
屠夫氣呼呼地說,孩子的事,遇上敗家的娘們,老子說不清楚。
大奶妹雙手插腰,說你心裡有鬼,不敢說。
屠夫不想在客人面前示弱,說老子有什麼鬼,你說。
大奶妹說你怕我把孩子帶到奶虎園,不認你,等你老了,光有錢,豬不認你。
屠夫被大奶妹說中心事,臉色變得很難看,說豬不認老子,有鬼認,老子不信鬼不認錢。大奶妹說那你讓我帶孩子回奶虎園,讓鬼給你養老。
仇由聽明白了,心卻亂成一團麻。夜郎人愛看鬼戲,不太重視小孩子的教育,認爲小孩子就是玩的年齡,不用學習。
何月白找多筒王子合辦孤兒園,小孩啓蒙教育才被夜郎府列入重點保護對象。
眼下,中原戰事日益向四周擴展,周邊小國全靠大國撐腰才能生存。
夜郎投靠楚國,過去只要出錢,現在還得出力,幫徵兵。
百姓不想把孩子送上戰場,都不願生孩子,養老已經成爲夜郎最沉重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