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蘭山與鬼谷隔着十幾道坡。鬼谷的牛欄衝着火,是過路的怪風把且蘭山的火星吹過去的。牛欄衝原本荒無人煙,是座冷清的孤山。前陣子鬧豬瘟,有人把家豬放進山裡當野豬餵養。風先生進山清查豬瘟,見牛欄衝地勢奇特,易守難攻,有練兵佈陣的價值,就把牛欄衝畫進了夜郎的版圖。
牛欄衝起火,風先生第一時間趕到了鬼谷。
四子不在回水灣。仇由搭過路船帶老光棍上象鼻巖的繹站找風先生驗聯,聚在渡口釣魚的渡夫說風先生被鬼火燒傷,說鬼話,剛回繹站,就被公差擡上虎口嶺了。
仇由問虎口嶺在什麼地方?
渡夫說在羅湖。
老光棍問羅湖在什麼鬼地方?
仇由說羅湖是娘子河口的仙境,你想對好對子,應該上源頭洗洗腦。
說話間,一條黃狗路過渡口,擡腿往象鼻巖上撒尿。老光棍擡腿踢了黃狗一腳,罵黃狗不長眼,把象鼻當成尿壺。黃狗躥進象鼻洞,回過頭衝老光棍汪汪直叫。
渡夫說,黃狗是道德講堂的門神,你打門神,門神會記仇的。
老光棍說踢不算打,只是警告,記仇老子也不怕。
仇由見渡夫眼生,不想多事,把老光棍扯回繹站。
老光棍說四子不在,風先生不在,老子的徵聯找鬼驗啊?
仇由說浮橋徵聯是公開的,只要你對得好,獎金有人搶也搶不走,你急什麼。
老光棍說我不放心,萬一有人跟老子對的一樣呢。
仇由說我沒看你的,你擔心什麼?
老光棍說就是你沒看,我纔不放心,你想,金文就幾千,時間拖久了,保不準有人就拿老子同樣或相似的字眼對上了呢。
仇由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不是我不看,而是單獨看無效,繹站掛有浮橋的徵聯箱,你不放心,可以把對子寫好,記上時間,投進徵聯箱,等驗對子時,我會留意你的名字,人家叫你老光棍,你戶名是什麼。
老光棍說我的名字不好聽,叫瘋子。
仇由說藝人出名前,跟瘋子差不多,徵聯的對子名,你就寫瘋子得了。
老光棍往徵聯箱投了對子,還是覺得不放心,見徵聯箱上留有驗聯總監部的名單,要仇由帶自己回龍溪口找浮橋徵聯總監紅鼻子通下氣。
仇由被老光棍搞得心裡煩透了,卻不便發作。
紅鼻子插手監管浮橋工程,對徵聯辦工人員提出非常苛刻的要求,不管對聯人提出任何無理條件,辦工人員都不得發火,能及時處理的,更不能借故推脫,並重點指出驗聯程序要上交總監部過目。仇由私下對金子說紅鼻子的手伸得長,管得太寬了。
金子說我們是小兵,上頭還有大兵,聽上頭的。
仇由默認金子的觀點,心裡的想法並未因此改變。總監部是針對浮橋工程臨時設立的機構,紅鼻子任總監,風先生任副總監,雲兒在總監部只掛着記事員的虛職。
作爲徵聯室的驗聯員,他認爲紅鼻子不懂對子,插手驗聯是多餘的。
老光棍一提紅鼻子驗聯,仇由心裡就覺得十分惱火。
但仇由不敢把自己的情緒表露出來。不管怎麼講,紅鼻子任道德講堂的理事,私下與自己的交往還算密切,甚至還想把自己調到檔案廳辦公。這些情他記在心裡,並沒忘。也正因爲私下熟,所以他對紅鼻子的底細比別人清楚,知道紅鼻子能打一流的銅鎖,管對子是外行。早知老光棍這麼難纏,還不如上孤兒園吃臘八粥。
但懊惱歸懊惱,老光棍想見紅鼻子,仇由卻不得不一路前往總監部。
日頭落山時,他們沒等到順路船,只好租渡夫的漁船趕回龍溪口。
渡夫要五個鬼臉才肯租船。
老光棍拿腳跺着渡口說天沒黑,你想坑老子呀,你的破漁船都不值五個鬼臉。
渡夫拿手拍着漁船說天黑了,老子的漁船,十個鬼臉也不租。
仇由怕他們談不攏,打起來,出面說過節貴點能理解,能不能少點。
渡夫看了仇由一眼,說你態度好,像見過世面的人,那老子就送個順水人情,一口價,三個鬼臉。老光棍氣得兩眼翻白,說狗眼看人低,等老子腰包鼓了,把渡口包下來,看你上哪裡找黑錢。渡夫往垃圾筒裡吐了一口痰,說等你包渡口,龍溪口沒光棍了。
日頭落半坡,滿天的霞光把娘子河映成金黃色。
娘子河與龍溪河在回水灣形成的水圈,從象鼻巖遠遠看去,就像一張變形的金臉。渡夫對回水灣讚不絕口,說回水灣像鬼臉,是個活聚寶盆。老光棍唱反調,說老子看回水灣像胎盤,是塊風水寶地,住這裡的人多子多福。
可是,仇由看來看去,總覺得回水灣的造型更像一塊好肉。
好肉是且蘭府剛公佈的秦幣,夜郎府只認楚幣的鬼臉。
仇由無意間識破天機,卻不敢把這種象形天意說出來。他想打聽漁霸的下落,去過娘子河口的羅湖。因爲龍溪口碼頭的排工都說羅湖像回水灣。但他看了羅湖後,覺得一點都不像回水灣,就對排工說羅湖像面鏡子,回水灣像鏡子裡面的人臉,看似一回事,實爲兩碼事。排工沒聽懂仇由的話,直接把回水灣當成混日子的臉面。
好肉的造型比鬼臉漂亮。
儘管紅鼻子在渡口貼出禁用好肉的黑標語被浪頭清洗了無數回,私下裡還是有不少黑道江湖人把好肉帶進了龍溪口。黑道江湖人敢在夜郎府的眼皮底下公然使用好肉,倒不是憑空吃了熊心豹子膽。因爲龍溪口位於娘子河的平流段,一直是黑白兩道江湖人的聚集地,管理起來非常困難。夜郎府與且蘭府結盟清查黑道江湖人走私,在龍溪口辦有且蘭府的聯絡點。夜郎王與且蘭王想鞏固自身的統治地位,還把多筒王子與思楠公主的婚約當成聯盟籌碼。作爲局外人,仇由是反對王府聯姻的。且蘭貢秦,夜郎貢楚,聯絡點被置空。思楠公主對外招親,意味着這段婚約已經終結。
仇由進入徵聯室,吃上公差飯,見四子對多筒王子忠心耿耿,心裡一直很好奇,多筒貴爲王子,在夜郎府並無實權,辦點正事都要請王爺批示。
他總覺得四子把多筒當成主子,可能另有隱情。
四子中,數火子城府淺。
仇由借紅汞洞換管理人的矛盾,摸過火子的底子。
火子,紅汞有毒,你爲什麼惦記着這個地方?
小仇,老子不惦記紅汞,惦記羅湖的馬鱟。
仇由聽排工講過馬鱟,知道馬鱟比團魚貴,故意問馬鱟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火子拿手拍着毛茸茸的大腿說,虧你是龍溪口人,連馬鱟都不知道,就是夫妻魚,那肉兒挑了刺清燉,又細又嫩,老子吃一回就上癮了,可惜,紅汞洞的位子被水子搶了,老子想吃馬鱟,也就是夫妻魚,自掏腰包也難吃得上嘍。
仇由問,腰包鼓,有啥不能弄到手,爲啥吃不上?
火子說羅湖人破規矩多,說馬鱟叫夫妻魚,吃出感情,不能賣,只能釣來吃。
仇由想同四子搞好關係,借風先生的嘴把火子愛吃馬鱟的風吹到水子的耳裡。
水子釣馬鱟帶回龍溪口架火鍋,火子的這股怨氣纔有所收斂。但遠水解不了近渴,水子接管紅汞洞有差事纏身,上羅湖釣馬鱟的時間有限,有時候數月纔去釣回馬鱟,火子窩在龍溪口犯了口癮就會拿水子搶位子的事發牢騷,說水子把夫妻魚塞進紅汞洞了。
火子是南蠻部落的頭目。歸順夜郎前,他在娘子河南岸過得像神仙一樣。部落裡的女子,都喜歡他的豪爽。他走到哪裡,都有女子圍着打轉。
這些女子不光人長得水靈,而且個個能歌善舞。
好酒如命的他,長年都醉倒在溫柔鄉里。
他歸順夜郎,並非出於自願。他被多筒騙進五行竹林陣裡,更是輸得心口不服。最終讓他臣服的,是雲兒的歌喉。雲兒用蠻腔唱的嫁歌像道瀑布,把他硬如磐石的心都唱碎了。
老子愛上夜郎巫女,扔下他和孃親不管不問。他對夜郎一詞抱有強烈的不滿情緒,認爲夜郎女子用巫術勾走老子的魂。雲兒的蠻腔如同母語在耳邊催眠。他整個人都陶醉在歌聲的傷感裡。歌聲中的牛郎織女,是南蠻人最崇拜的神仙。在南蠻境內,有河流的地方都架有虹形鵲橋,把天地聯成一體。他把雲兒的歌聲,當成仙鵲的召喚。
在召喚中,他的記憶回到童年。
他看見搶走老子的巫女變成一隻大白熊,自己牽着獵犬在後面追趕。他想射殺大白熊,卻被孃親攔住去路。他急得大吼一聲,記憶的空白被一陣酒香佔據。
這時他已經餓了七天七夜,只剩下一口陽氣。他把雲兒當成孃親,才喝下老王的頭鍋酒。他欠了雲兒的救命情,只能說服部落族人歸順夜郎。他把大白熊當成巫女的化身。
不知爲什麼,仇由聽火子擺天雷山射殺大白熊的門子,他居然有了心痛的感覺。好像火子的那一箭是射中自己,而不是大白熊。
大白熊逃走,他的心痛持續半月也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