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溪口的風火井也是口龍溪口人公認的老井,少說有數百年頭。
他是吃這口老井水長大的,對老井的感情,就像左手摸着右手。
不巧的是,他往風火井投鬼臉,這口井就斷水了。
風火井在老光棍家的屋背。確切說是在公房屋背。
從小黑屋去風火井,要路過道德講堂的後門。仇由心裡惦記雲兒,不想回家獨自面對孤寂的長夜。自從孃親走後,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他在龍溪口度過二十餘載,基本上沒結交什麼朋友,平時鄰里很少走動。一般要遇上紅白喜事,需要人手幫工,纔會臨時相互打聲招呼。過去,這些瑣事都是孃親在打理。仇由在家裡,就管看書。看管道德講堂的差事,也是孃親一手安排的。孃親的後事,都是風先生安排。他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習慣被人安排的生活方式,更不想爲日常瑣事而操心。他不想看書的時候,就會上龍溪口釣釣魚。
除此之外,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唯一念頭就是尋找仇家。
這種狀態直到認識雲兒,他的心裡纔有了放不下的牽掛。回水灣建浮橋搞徵聯,四子招驗聯人員,也是雲兒叫他去應聘,他不想惹雲兒生氣纔去的。浮橋工程的規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龍溪口人並不關注。外地人來龍溪口,主要還是衝一字萬金的徵聯而來。連一向視財如糞土的風先生都說浮橋徵聯是把鬼火,把中原高層的墨客都招來了。
他擔任浮橋徵聯驗聯員,不能參與萬金徵聯的比賽。
這些客觀因素並不影響他上象鼻洞尋找對子的靈感。老王說禹現熊身治水,把送飯的娘子女嬌嚇成人形石,啓破石胎,生爲天子命,也無法改變孃親石化的命運。
象鼻洞的象鼻形,使人化石的神話變得有形可依。
象鼻洞的紅巖與紅鼻子的紅顏重疊到一起,他對禹的熊身又起了疑心。孃親說黑熊與白熊是棕熊的變種,黑熊獨佔狗熊的名頭,是長得像狗的白熊去了終北。
他問孃親,白熊與黑熊決鬥,誰有勝算大點?
孃親說白熊的實力比黑熊大,但白熊的地盤被黑熊佔了。
他問棕熊不管事嗎?
孃親說我叫你別尋仇,你會聽嗎?
他沒有聽孃親的話。孃親走了,家裡剩下他一個人,他還是放不下尋仇的念頭。他認爲孃親的死,都是仇家害的,並下定決心,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仇家挖出來。
紅鼻子是王府的總管,平時做事很低調,講話也蠻有分寸。浮橋工程在風火井招標引資,這位總管也不知哪根神經出了毛病,居然破天荒講了一句震驚四鄰的鬼話。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這句鬼話,引起轟動。紅鼻子打鎖起家的小黑屋,也變成江湖人造訪的目標。當四子以百萬鬼臉的天價拿下浮橋工程,不光外地人望着回水灣興嘆,連龍溪口人也覺得驚若神話。龍溪口的管理層,只有雲兒認爲紅鼻子說的是句人話。
仇由不認同紅鼻子的觀點,是一個利字把天下說死了。他認爲利字是一把刀,殺人不見血,天下爲利所困,對人而言是非常可怕的。他覺得利字的本質應該爲天下人服務的,而不是天下人爲利字服務,天下人更不能變成利字的傀儡和幫兇。
他對利字持有不同觀點,對雲兒的感情卻沒有動搖分毫。當下人把利字看成命根子,並非某個人的話所能左右的,而是當下人一直以來都生活在以利字爲導向的圈子裡。如今,利字佔據了當下人的生活的全部,某個人不談利字是行不通的。當利字被時間老人轉化爲一種共識,再想改變利字的大方向還得交給時間老人來完成。這種大方向形成了意識主流,也不是某個人的意志所能改變的。說白了,利字的大方向還得靠利字來引導。如何引導利字往正確的方向走,這需要當下人樹立一個正確的爲人服務的價值觀。
天下不是某個人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仇由把這句話寫到徵聯室的辦公桌上,四子非常認同他的觀點。只是出於對紅鼻子的敬重,他們把這句話壓在了心裡。仇由追求話語的自由度,更看重話語的自主性。四子不願站到紅鼻子的對立面,他能理解,也不在乎這些形式上的認可。
在四子中,他平時與火子走得最近。但他最看重的人,還是金子。因爲金子城府深,一看就像幹大事的人。仇由有這種意識,是他打骨子裡認定,老子被漁霸打死,不可能蓋住公衆的眼睛。公衆不願把這個真相說出來,說明漁霸是個很可怕的人。
他很後悔在老王的酒坊喝多酒,在獵棚彈高音時對雲兒說了這件事。
當時,滿月失蹤好幾天了。雲兒的心情非常差。仇由每彈錯一個高音,雲兒都會罵滿月一句笨蛋。仇由以爲雲兒是借滿月罵自己,老把彈對的高音又彈錯了。
仇弟,你彈琴太不用心,對的也彈錯了,想讓老子抽你才長記性嗎?
雲姐,我老子走得早,天生欠抽的命,不怕你抽。
雲兒問,你老子怎麼走的,能說嗎?
我老子是被漁霸打死的。
仇由無心彈高音,不想讓雲兒看出自己內心的悲憤,遇到高音又彈成低音。
雲兒呆了半晌,問漁霸是哪裡人?
仇由說算半個龍溪口人。
雲兒說人哪有半個的,難道漁霸被斬腰刑了?
仇由說漁霸的檔案是空的。
空的?雲兒聽得一頭霧水,問漁霸住在哪裡?
仇由搖了搖頭,覺得表示未知不妥,又說漁霸在老子家裡住過,不知老家在哪裡。
雲兒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沒聽明白。龍溪口外地人多,黑戶也多。她跟風先生查過龍溪口的住戶,有不少外地人在龍溪口做倒插戶,老死也沒上戶口。
因倒插戶所生的孩子跟娘姓,龍溪口人並不重視這個問題。
倒插戶就像一朵過路的雲,完成下雨的任務,人生就算走到了盡頭,戶口可有可無。外地人能在龍溪口立足,讓孩子跟自己姓的,都是能力非常強的富有人。老王就是外地富有人中的代表,倒插門不光娶了本地最漂亮的黃花女,還把人家的布鞋坊改名換姓掛上了酒坊的牌子。但老王子運不旺,黃花女晚年懷上一對龍鳳胎,結果十歲那年去獨木橋頭的風火井打水,過橋時龍胎把布鞋掉下河,鳳胎下河幫撿布鞋,被淹死在河裡。
老王暴怒之下,把龍胎關在房裡暴打了一頓。
龍胎想不開,投河丟了命。黃花女負氣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雲兒去小黑屋值班。老王見雲兒長得像黃花女,一直想認雲兒爲乾女。雲兒想查自己的身世,就藉機向老王打聽黃花女的過去。老王說小黑屋過去是黃花女的繡房,自己當了倒插門,嫌那個地方黑,才把小黑屋便宜賣給了紅鼻子。
雲兒沒問出自己要的結果,不肯給老王當乾女。
老王不死心,一直想打雲兒的主意。在龍溪口,老王是富有人當中,把錢看得最重的人。龍鳳胎死了,連老木也捨不得買,就拿店鋪的舊門板釘了一個盒子。
一毛不拔是酒坊同行給老王取的綽號。
老王愛吃野雞,打野雞從不帶野雞肉回家。雲兒想打探老王的私生活,帶滿月跟老王上山打過一回野雞。老王說野雞不能拿水煮,拿水煮味道就淡了。
雲兒問拿什麼煮?
老王說天機不可泄露,你看老子弄一回就知道了。
老王就地挖了一個小土坑,把野雞放進小土坑埋好,然後在蓋土上面生起熊熊大火。
雲兒問你把野雞當木炭烤焦了,還能吃嗎?
老王說你只管撿柴火,別多問。
眼看蓋土被柴火燒乾透了,老王才說了句差不多了。
雲兒拿箭頭迫不及待挖開蓋土,見坑裡的野雞還長着一身毛,問野雞毛能吃嗎?老王不吭聲,大手一把拎住野雞腿提起來,往坑旁的柴火上抖了幾抖,雞毛幾下就掉光了。
滿月跑過去,張大嘴想咬野雞頭。
老王把野雞高高舉起,滿月咬不着雞頭,拿前腳刨着地,衝老王汪汪叫。
老王瞪了滿月一眼,兩手抓住野雞腿往兩邊一掰,野雞肚被扯破,內臟散發着一股香噴噴的熱氣。雲兒看得有點眼饞,問野雞內臟不洗,能吃嗎?
老王說能吃,野雞屎能治百病,比家雞肉香。
雲兒把箭支放回腰間的箭筒,說我不吃雞屎,要吃你自己吃。
那你吃雞腿。老王硬生生扯下一條雞腿遞給雲兒。
雲兒接過雞腿放到嘴邊聞了一下,不敢吃,信手塞到滿月的嘴裡。
你不吃,老子吃。老王伸手去搶滿月嘴裡的野雞腿,沒搶着。滿月叼着野雞腿幾個起落,躥進了坑後的林子裡。雲兒看得心裡暗樂,嘴上卻說我想吃野雞頭?
老王說你認我做幹老子,才能吃野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