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沈璧睡得不踏實,阿碧爲她點了安神香也沒用,恍惚間她想起了往事,記得第一次見到葉明遠的時候,她才十七歲,那天清晨葉明遠率家將來將軍府提親,與阿爹攀談的時候,他談笑自若,平易近人,一點侯爺架子也沒有,她悄悄繞過後亭,躲在屏風後面看他,屏風是江南絲織所進貢,絲織緊密,繡了一幅牡丹圖,她透過針縫不很細膩的蝴蝶印,看到了他的面容,相貌堂堂,不拘小節,只是當他笑着看你的時候,不知道是在看情人,還是在看仇人。
沈璧想着,第一次見葉明遠的時候,是有些許喜歡他的,在葉明遠之前也有人來提過親,不過沈璧實在不稀罕酸腐文人那套禮義廉恥,本來家規嚴明,若再嫁到一個鐵窟窿裡,她即便掙命也沒辦法逃了,所以當沈澤小心問她,是否還喜歡這門親事的時候,沈璧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說:“葉侯是皇帝的小舅子,我嫁過去不就成了小舅母了?”
沈澤搖頭說她沒出息,儘想些虛名噱頭,婚姻大事還得看人品,那時沈澤看不上沈璧的小心思,而沈璧卻不看這些,那時她還小,不知道天真的代價,只想着二奶奶既害死了母親,她便要去侯府替母家的人爭口氣,讓這些欺負她的,小看她的,統統都五體投地。
提了親,沒過多久,葉明遠便下了聘,下聘那天喜氣揚天,一箱箱沉甸甸的珠寶首飾從侯府運來,沈璧雖不新鮮,心裡卻很歡喜。
出嫁那天,沈璧母親逝世,本該由辛二孃替代以作體面,可沈璧怎麼都不願意,沈澤瞧着大喜日子,便不委屈了她,連連罷手叫她趕緊出門,她慌慌張張地進了侯府,拜天地的時候,她透過喜帕隱約看見他的模樣,卻看不清表情,只記得夫妻交拜的時候,瞧見他穿了一雙漂亮的金絲黑靴。
那晚他喝了很醉,回到房間裡,連喜帕都沒掀,便死死倒下睡去,她爲他脫下靴子,早早便合衣睡下了,次日清晨,他便只是對她笑了笑,抱歉說了聲:“對不住了。”
沈璧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跟她道歉,想着因是在洞房夜冷落了她,她心思單純,只想着與他好好過日子,想着與他白頭到老,想着與他歲月靜好。葉明遠起初也愛來她這裡,晚上吃飯,午後吃茶,都愛帶着她,人前人後,都說這是我大夫人。沈璧與葉明遠恩愛了一段日子。
沒想到新婚不久,葉明遠便又接了一個侍妾,那侍妾給她斟茶的時候,小聲叫了她姐姐,葉明遠對她說:“她是高太傅的女兒,高月憐,下嫁於我,你可得好好替我照看。”
沈璧不知怎的,竟學會了婦德那套,在葉明遠跟前低眉順眼,在高月憐面前她事事妥帖,因爲她還做着與葉明遠白頭到老的夢,始終念着葉明遠的好,時刻謹記自己是侯府的大夫人。
只是高月憐來了以後,侯府的人卻變了,不再依從她,她也發現了怪事,不是被人偷了葉明遠送的簪子,就是被無緣無故地推下池塘差點淹死,起初葉明遠氣得追究過,可沈璧不想把事鬧大,之後便不再與葉明遠說嘴,葉明遠也鮮少來她這裡。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眼淚才濡溼了枕頭,冰涼的被子,沒了葉明遠的溫暖,更顯得蒼涼了。
她沒底氣走,身無長處,早早放棄了武藝,無以傍身;更沒底氣要葉明遠的寵愛,比起高月憐,她不夠溫柔順遂。
可沈璧依然盼着葉明遠,葉明遠也偶爾來她院子坐坐,與她話話家常,只是高月憐的僕人一來叫喚,或者說高月憐病了,哪裡痛了,葉明遠便要像趕場一樣,丟下她,跑過去看看。
她習慣了,被搶了一次兩次,想起當初葉明遠也是對她千依百順,現在不過是換了個人罷了,那夜她喝了很多酒,旭風把這事告訴了葉明遠,葉明遠過來看她,她不記得當時說了什麼,只是一個勁兒的哭着,喊着,銅牆鐵壁竟像脆弱的城池瞬間灰飛煙滅,他抱着她,哄着她,也就是在那晚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懷孕之後,沈璧卻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孩子身上,葉明遠也比從前對她上心,時不時就買兩個玩意,跟兩母子說說話,那時的日子真像做夢一樣,沈璧以爲,她會像那時一樣,一直安穩度日,相夫教子。
直到高月憐毒害了她,她喝了高月憐帶來的賀喜酒,小腹脹痛,她看見鮮血從腿間流出,孩子,她的孩子沒有了!
沈璧指着高月憐:“你害我!”正要與她拼命,聽高月憐淡淡道:“姐姐,你醉了。”
隨後她不醒人世,臨走前,她看着高月憐躲在葉明遠身後,諾諾對他說了什麼,他神色複雜,還未與她說什麼,她便糊里糊塗地來這世上走了一遭。
一覺醒來已是天明,沈璧被阿碧叫醒;“醒醒,沈璧!”
沈璧納納睜開眼:“阿碧,大清早,怎的如此聒噪。”
“二少爺回來了!”阿碧道。
沈璧驀地起身,睜開雙眼,沈烈回來了?!
“不可能!”沈璧質問道,“烈兒從軍才三月有餘,新兵進營,沒個一年半載,怎麼可能回來探親。”
“我也不知道,只聽大房的李嬤嬤說,二少爺他天還沒亮就回了家。”阿碧說道。
沈璧只覺耳旁驚鳴,驀地從牀上起身,趕往香蘭居,她知道沈烈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母親。
阿碧見沈璧只着了見單薄的綠藕裙,便也顧不得,只拿了件白色罩衫一路給她披着,一路跟她趕往香蘭居。
“阿孃!烈兒他……”沈璧進了香蘭居叫嚷起來。
“璧兒。”蕭夫人輕喚她,“小聲點,別吵醒你弟弟。”
沈璧進了裡間,昏暗的內室,蕭夫人坐於榻前,牀上緊閉雙眼的人,正是沈烈。
沈烈正值年少,像年輕時的沈澤,五官雖未長開,眉眼像極了老將軍,帶了幾分英氣,嘴角微抿,豎着髮髻,皮膚比從前黝黑許多,眼看着是比從前瘦了些,卻更顯得結實,更挺拔。
“沈烈?”沈璧皺眉道。
蕭夫人“噓”了一聲,示意她別吵醒熟睡的弟弟,可沈璧沒想着要不要吵醒自己的親弟弟,好好話話家常,她隻眼看着沈烈躺在母親牀上,而此刻,沈烈是逃兵役的人。
“你給我起來!”沈璧上前就蠻狠地把人推拉起來,蕭夫人來開沈璧的手,“你幹什麼璧兒!他可是你親弟弟啊!鬆開,你鬆開!”
沈璧不理會,只發狠地把人拽起來,沈烈這才從睡夢中驚醒,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沈璧,道:“阿姐,怎麼了?”
蕭夫人隱隱抽泣,沈璧問道:“這次回來,可有軍命在身?”
沈烈揉揉惺忪的眼角:“……沒有。”
“可有向上報備,回家探親?”沈璧追問。
“沒有。”沈烈諾諾一聲。
沈璧只覺五雷轟頂,喚了阿碧收拾細軟,拖着沈烈的衣襟便往家門外走。
“阿姐,阿姐這是作什麼?”沈烈握住沈璧的手,憤憤問道。
沈璧卻也不看他,只說:“你逃了兵役,其罪當誅。”
“這……”沈烈自知理虧,不做辯解,只說:“我想阿孃,想阿姐,爹爹。”
蕭夫人聽罷頓時傷透了心,見沈璧拿了他弟弟便要送回軍營,氣得直髮抖:“都是我做的孽!生出個蠻橫的,把自己親弟弟往死裡逼!你直管把你弟弟送過去,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前腳走了,我後腳也跟上,他活不了,我也不活了!”
沈璧停下腳步,蕭夫人的哭聲響徹整個香蘭居,天氣烏雲欲雨,想必今夜又有一場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