郫南曾村,因着緊臨定河,此次遭洪澇侵襲尤其嚴重,稻田麥地盡毀,村屋民宅大都被洪水摧殘,更有不及撤離死於這場洪澇者,大多是這村子裡的農人。
只是這時,洪水已退,淤泥已經清除一盡,修復家園的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雖大片荒蕪的泥田尚還昭示着這場災難的餘音,可當時一片汪洋斷壁殘垣的慘烈情景卻已不復存在。
參與建屋修舍之人,有縣衙工吏,更多的是本村居民,與自發或者是經官衙徵召前來的別村勞力,爭分奪妙趕在隆冬來臨前,爲災民重建家園,提供安身遮寒之所。
放眼一望,盡是麻葛布衣,揮汗如雨地運土搬瓦,大鋸斷木之聲與勞力們吆喝鼓勁之聲摻雜一起,一片熱火朝天。
一衆工匠勞力中,自然有相互熟識者,可也不乏彼此陌生的面孔。
這時午後,一羣身着粗麻裋褐,腰身挺拔的壯年男子,圍坐於一處土壠“歇氣”,便半分不引人注意。
沒人會因爲他們是陌生人便產生疑惑。
更沒人留意到他們陰沉的目光,時不時地掃向不遠之處立於堤壩上,那一雙身着錦衣的少年。
也就根本不會有人聽見他們有意壓得低沉的議論。
“咱們剩餘機會不多了,若是等三皇子隨大長公主返程,要想行事便更加艱難。”
“在幷州城中,不得不顧忌那些巡城衛部,皇子出行,本就護衛周密,下手時機原本不多。”
“那日三皇子若非突然墜馬,以致不能一擊中的,有打草驚蛇之虞……”其中一個濃眉鷹目,五官深遂的男子頗爲惋惜。
“殿下曾有叮囑,若非萬不得已,不要涉及衛國公府。”
“可今日那小娘子竟又與三皇子同行!”一個白麪淨須的男子大是焦躁,面向五官深遂者:“大哥,錯過今日,待回幷州城中,怕再難找到下手機會。”
顯然鷹目男子是這幫死士的首領。
待皇子、公主一行起駕回京,不僅有皇子府的親兵護駕,更有國公府的侍衛隨行,要想得手,大不容易,當然還是得抓緊眼下三皇子輕衣簡行,只帶着十餘親兵不加防備的良機。
鷹目男子須臾拿定主意:“盯緊他們,侍機下手,竟量不傷那小娘子便是。”
遠遠的堤壩上,那“兩個”貴胄少年,並沒有察覺到迫在眉睫的險情,至少旖景,心思是全不在這上頭,她早將三皇子險些遇刺一事,拋到九宵雲外。
今日隨大長公主巡行郫南,已是回京前最後一日行程。
她早不耐煩與那些自發隨同大長公主前來災區,“體察民情”的勳貴們留在縣衙說着套話虛辭,焦灼的心情,使她難以保持平心靜氣與人交際應酬、廢話連篇,這才稟明祖母,前往河堤散心。
她是想最後再來看看,世子曾經盡心竭力之處,他或許也曾在她這時駐足的地方,監督着疏洪清淤,不過當時,觸目所及,應當還是斷桓殘壁、滿目荒涼的淒冷情景,假若沒有湘州一事突發,這時,他應當會與她並肩,眼看着一場災難正在接近尾聲,眼看着此處百姓家園重建,不知心裡的憤怒和沉重,會否減淡幾分?
可是旖景眼下,心裡是不得輕鬆的。
身臨其境,方纔切實感受到了他口中所稱的責任。
假若放任左右二相繼續把控朝政,結黨營私,以致官員只知奉迎,拉幫結派,爲求權勢富貴而不顧民生,身陷絕境人禍者絕不會僅只幷州一地百姓。
有誰不想平安喜樂、一生順遂?可是這些百姓們,生死被權貴望族踏爲草芥螻蟻,她尚且沒有親眼目睹洪澇成災時的慘烈,更不曾耳聞眼觀那些失了親人、家園被毀的百姓痛哭失聲、如臨絕境,只是站在這裡,都覺得滿心沉重,何況於他當日得知灘塗被佔、州官瞞疫時,該是何等憤怒。
施德,並非偶然,也不是個體。
甚至就算剷除金相,也離“清平之治”尚遠。
官制改革是勢在必行。
但這過程該是何等艱難?
所以,他明知安危難卜,也執意身赴險境。
而她要做的,也不是痛哭流涕地挽留,更不是滿腹憂怨地消極等待,儘管助力綿薄,也要竭盡所能,助他計劃得以順利,爲他平安歸來,全力以赴。
纔有與他並肩的資格,纔不負了重活一世。
“眼見這番情景,我倒甚是掛念遠揚,不知他現下已經到了何處,也不知湘州疫情究竟如何。”某妖孽忽然也心生感慨,微揚的眼角,有餘光若微,不着痕跡地在旖景輕蹙的眉心恍過。
這些時日以來,旖景的心懷慼慼讓三皇子醋意泡漲的同時,也對虞渢這遭湘州之行逐漸產生莫大疑惑,已經不是第一回言辭試探了。
自從那一晚兩人當面鑼鼓地把話揭穿,旖景毫不掩飾對三皇子的避之不及,無奈的是這妖孽臉皮堪比城牆,又有皇子這麼一重尊貴的身份,就像今日他一意要跟着旖景出來“散心”,誰能拿他奈何?
就連大長公主,倒也覺得有三皇子跟着,更加放心一些。
不過旖景對他的防備,自是不會鬆動一分。
關於金相之謀,這時還不到公之於衆的時機,尤其要瞞着三皇子——旖景以爲,假若這妖孽得知虞渢身處險境,說不定會趁機生亂,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十分篤定三皇子的勃勃野心,衛國公府既是他必須爭取,那麼最直接了當的便是聯姻一途。
這妖孽當然已經察覺她與虞渢之間的“兩心相許”,必然會將虞渢視爲阻礙,明面上不敢妄爲,但假若趁着這次險情,從中壞事……
旖景深深以爲,三皇子具有這樣的手段和姦詐之心。
便是莞爾一笑:“既有了幷州防治經驗,想來湘州官員也不致手忙腳亂。”並沒有提起世子。
“難道五妹妹不覺此事也忒是巧合了些?”三皇子再將眼角一斜:“原本幷州、湘州勳貴對金相衆志城誠,偏偏就是這兩地接連滋生瘧疾。”
妖孽果然是察覺到其中蹊蹺之處。
“殿下的意思是……湘州疫情,也是因爲金相一心斂財的人禍?”旖景微微頷首:“這的確不無可能,但且不過,施德已經落網,金相現在已是自身難保,湘州官員就算早有預謀,眼下也不敢再有妄顧之心。”
這正是三皇子百思不得其解之處,遂也頷首:“我猜,應是金相雖早有企圖,卻不料幷州這麼快事發,而湘州官員這時也是進退兩難,或者是金相早有意讓患疫者流往湘州,總之這時瘧疾已生,不能瞞報,這才上稟京都,而聖上讓遠揚前往,縱是有恤民平疫之念,也有察明其中隱情的打算,好教金相罪責難逃。”
“殿下之言不無道理。”旖景當然不會反駁。
“五妹妹,你看那一片,村屋已經落成,莫如咱們去瞧瞧,順道也可返回縣衙,出來已有些時候了,姑祖母未免會擔憂。”三皇子見旖景今日心情似乎放開,再不似前些日子的愁雲慘淡,胸腔裡堵着的濃酸也跟着消散,當然,他自己還沒忘記伏在暗中不知來處的殺手,不打算在外頭多作逗留。
兩人出行,自是帶了侍衛,而旖景今日因是男裝打扮,乾脆棄車騎馬,但因爲村道田隴不甚寬敞,又有牲車挑夫往來不絕,自是不能縱馬飛奔,慢慢地前行,約有一刻後,纔到了那片嶄新落成的村屋。
村民們無論男女,大都去前頭工地幫工,響應官府自建家園的號召去了,這一片村落,便只有幾個總角孩童在壩上巷道里玩耍。
一片安寧怡樂。
孩子們的心態,總是給點陽光便燦爛的,彷彿那場洪澇災害與疫情突發並不曾發生一般。
旖景四顧一番,看這一片村屋,大概可容四、五十戶人家居住,不過多數道路尚且未及填補,坑坑窪窪,唯有一條穿過屋宅的碎石道是新建,甚爲平整。
自然是要從這一條穿行,通往官道。
碎石道不太寬敞,又有幾個孩童正在追逐嬉戲,一行人只好下馬,打算步行過這片村居。
秋月與夏柯這回是首次騎馬,因是慢行,倒還能坐穩,就是上下有些艱難,必須得靠侍衛們伸手相扶,縱使如此,秋月依然險些摔了一跤,一聲驚呼,引得那幾個孩童停止了嬉戲,好奇地打量着這一羣錦衣貴人。
其中有個小丫頭,大概七、八歲的年齡,當見旖景那身青衣錦氅,眼睛便亮了一亮,一蹦一跳地跑了上前,半仰着小臉,咬着嘴脣不說話。
侍衛見只是個孩子,自然也不會阻止喝斥。
旖景見她圓臉圓眼,生得趣至可愛,忍不住伸手“輕薄”了一把,卻被那小丫頭一伸胳膊抱住了腰。
“你可是世子哥哥!”
恩?這是什麼情況……
秋月與夏柯面面相覷,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三皇子眼見幾個小男孩也一擁而上,似乎都想擁抱“世子”,連忙一步擋在前頭,咳了一聲:“可別淘氣,她可不是世子。”
旖景沒好氣地瞪上一眼攤開手臂,像老鷹護小雞的某人背脊,又“輕薄”了一把小丫頭的臉蛋:“爲何以爲我是世子?”
“聽阿孃說這回多虧了世子哥哥,咱們纔有新屋子住,又有口糧管飽,還有二毛爹孃都患了瘧疾,也多虧得世子哥哥才能痊癒,世子哥哥上次來咱們村兒,遠遠看着,就是穿的這身衣裳。”小丫頭又扭頭衝旁邊那個吃着食指的小兒說道:“二毛,你那天也看見了,世子哥哥是不是穿着這身衣裳。”
秋月與夏柯恍然大悟,感情是隻認衣裳不認人呀,估計當時孩子們連世子的眉目都沒看分明,也就只看清了一身青衣。
又聽那小丫頭說道:“阿爹說要知恩圖報,世子哥哥,你救了我們,我們得請你吃米糕。”竟然不由分說,便要拉着旖景回家。
“哎!小丫頭,你認錯人了。”阻止的是三皇子,可他才一轉身,那幾個孩童沒了阻攔,便是一擁而上,竟都要將旖景往旁邊的一處屋子裡推,那一身青衣瞬間就印了幾個黑黑的手掌印。
一衆侍衛面面相覷,都不知該不該阻攔。
正是一團熱情似火、亂亂轟轟。
卻忽聞一陣步伐亂響。
三皇子眉心一蹙,擡眸之時,便見前邊岔道涌出十餘麻葛裋褐,滿面陰冷地阻擋在前,手中冷劍長握,一字排開。
再一回頭,又見剛纔遠遠跟着的一輛牲車之上,跳下十餘壯漢,也正風馳電掣舉劍包抄,阻斷了退路。
三皇子脣角一冷——大意了!他雖早留意到有牲車跟在身後,只以爲是託運建材之勞力,草草一眼,見他們貼身麻衣無法攜帶利器,也便沒有上心,豈知竟是刺客僑裝,顯然兵器是藏在牲車裡。
而前頭這一羣人,明顯是見他們往這處村落前來,預先設伏!
“躲在屋子裡,不要出來!”電光火石之間,三皇子推了一把被“突中伏殺”驚得愣怔的旖景,鏘的一聲拔出腰上長劍。
而對孩童們束手無策的侍衛也旋即醒神,紛紛長劍出鞘,圍攏三皇子與旖景身前。
一聲響亮的馬嘶,似乎戰場上號角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