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永昌候府的角門外,車與垂簾挑起,神色鬱卒的中年男子躬腰而出,他纔剛剛進門,就聽迎上的僕從稟報,候爺請他立即往書房。
這男子正是當今翰林院學士嚴昶久,而他之所以鬱卒的原因,則是今日太皇太后詔見,便得知了蘇、陳兩家聯姻之後,全是太皇太后的無可奈何,尤其當太皇太后詔了大長公主入宮,苦口婆心地解釋了一番當日六娘在聖上跟前親口表達情願嫁入陳家,聖上當即決意趁熱打鐵,她完全找不到藉口反駁的苦衷時,大長公主淡淡一句“我一直明白五嫂的苦衷”再不肯多提這茬。
太皇太后大是苦惱——她爲陳六郎說情在先,結果後來又鬧出陳家“出爾反爾”交還不了庚帖,欽天監官員女眷“說漏了嘴”引得傳言四起,詔見黃氏母女當日便即賜婚,別說大長公主會懷疑其中貓膩,便是太皇太后自己都覺得百口莫辯,她很曉得幾分大長公主的性情,倘若不存芥蒂勢必直言不諱,這番不冷不熱的態度足以說明已生隔閡了。
嚴學士今日也嘗試與衛國公溝通,衛國公倒也沒說什麼,但態度遠不如從前熱絡,顯然也有介懷,蘇、嚴兩家也可算通家之好,多少年的情份,不想還是逃不過被人算計這一場。
嚴家兩個子侄身上的罪名仍未洗清,雖有陳參議牽頭部分言官力保據理力爭,那些針對嚴家的抨擊仍然摁捺不住,在這關頭,衛國公府再與嚴家疏遠的話,無疑會影響一批勳貴世宦的態度,嚴學士怎能不鬱卒?
他且以爲父親今日這般焦急的請他去書房議事也是爲了怎麼挽回與蘇家的關係,一路上就將那些個想法理了一遍,自己都覺得沒有把握,因此愁眉苦臉一直維持到了禮見時,剛一直身,卻見父親也是一張愁眉苦臉,甚至暗帶焦灼。
永昌候衣袖一甩,指着椅子讓兒子落座,自己卻負手來回踱步,好半天才組織好言辭,摁着書案支着身子,語氣沉肅:“今日有個生人登門,自稱是打鳳陽府來,門房見他連名帖都沒備,態度又顯倨傲,只回稟了管事,哪知這人聲稱能救嚴家於水火,鬧着要見我,管事的拿不定主意,只稟了一聲瓊兒,那人眼見瓊兒只是個後生,竟只甩下一句知道曹大的下落就揚場而去。”
“這人知道曹大的下落?”嚴學士大驚。
“能說出曹大,勢必是知道些內情者。”永昌候長嘆:“瓊兒到底年輕,慮事不細,見那人狂妄自大,且以爲是打算訛詐錢銀,非但沒留人,甚至沒問人名姓在哪落足,更沒着人跟着。”
嚴學士大約也曉得自己的長子文人清高楞頭青的脾氣,也跟着嘆了一聲,沉吟一陣說道:“這人既有意接觸,勢必還會再來,兒子會囑咐門房不可怠慢,若此人真曉得曹大的下落,廷益的冤屈便有望洗清了。”
嚴廷益是昶久的堂侄,原本是在鳳陽下轄滁州任着判官,正是這回被人彈劾“貪贓枉法”者,起因是滁州兩戶商賈因爲商事糾葛,鬧得縱火傷人,案子本來簡單,嚴廷益沒費多少功夫就審結,判了兇犯死罪,移交刑部複覈,哪知竟忽有被告一方去鳳陽狀告嚴廷益收賄循私,污陷良民,也不知從哪兒找的人證,一口咬定嚴廷益與原告暗中來往,甚至打探仔細原告曾給了嚴廷益確實數額的賄款,金額清楚,便是存於哪家銀號匯票私章都一清二楚。
這時市面上不憑印鑑只依*兌換的銀票面額不大,一般大樁款項都得憑藉存款者與銀號事先約定的私章才能兌取,“收買人命”的賄款萬萬不可能只有三、五百兩,故而行賄者一般不會採用銀票而用匯票。
提刑得了檢舉,立即着手調察,嚴廷益自認無辜,但卻被人在他府中搜檢出了罪證——正如檢舉者言,匯票金額與私章無一差錯。
這下嚴廷益百口莫辯——匯票與私章是從他府上搜檢出來,但存放罪證的箱櫳卻並非他的物品,而是嚴妻孃家一個族親,原本也在塗州下轄縣城任着縣令,因爲到了任期,需回京等待調令,有幾箱子書籍不便帶走,暫時存放在嚴家,嚴妻是個警慎人,當時也讓管事僕婦開箱一一驗看,並擬好單子,加了封鎖。
兩家本是親族,縱使爲了財物糾紛,當面擬定清單落鎖封存已算慎重,萬萬不會一本一冊的翻看,但罪證偏偏就是壓在了其中一箱書籍底下!
曹大正是嚴妻族親家的管事,存放箱櫳是由他經手送來,案發後,嚴妻族親自然也被波及,一問之下,那曹大卻已不見人影——安排好府中物什保管後,並沒如約往京都與主家匯合。
雖然嚴學士一黨的言官咬定是有人有心栽贓,不過曹大這個主要人證沒有落網,嚴廷益的嫌疑始終不能洗清,就算太皇太后力保,眼下還暫且被免職待審。
這案子不結,嚴學士始終有“包庇族人”“治家不嚴”的詬病,儘管不算大罪,一但定論,自然沒有資格在領着翰林學士一職,這對太皇太后甚是不利。
這時突然有人放話手頭有曹大蹤跡,難怪永昌候這般重視。
可出乎嚴學士預料的是,那個神秘人並沒有再度登門,甩下那句話揚場而去後就毫無音訊,永昌候越發焦急,待進一步問清那人衣着普通瞧着不像富貴人,說話口音也與京都本土人士區別明顯,便猜測着應是在客棧落腳,安排府丁家僕暗暗打聽,因爲孫子冠瓊見過那人,這任務主要就交給了他,一連在京都尋了近十日,卻沒蛛絲馬跡。
冠瓊也漸漸心焦。
當日那人登門,言談舉止甚是張狂,他只以爲是無賴有心訛詐,被父祖事後一教訓,才知道自己太過輕疏,爲將功補過,這些日子鼓足了勁搜找,全是無用功,心焦懊惱之餘難免沮喪,折騰了好些日子,這日正在西城一片挨家客棧打聽,忽遇國子監時的同窗,被幾個硬拉着去了一處酒肆,把盞閒談。
落座不久,便見一身穿青灰長袍吊兒郎當的男子踩着木梯上來,連聲呼喝着跑堂,讓上茶水,囂張的語氣震徹一個樓層,引得不少人側目。
這處本是一些文士雅客常來,不比得那些喧鬧的酒肆,鮮少見人這般張狂,嚴冠瓊自然被吸引了注意,也跟着用不滿的目光盯向來客,哪知這一瞅,他也拍案而起,激動得險些撞翻了靠椅。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此人不是別個,正是讓嚴家上下憂心如焚的不速之客。
冠瓊興奮起來,也不及與同伴交待,幾個箭步就衝向“青灰長袍”,也顧不得擺士子的架子了,草草一揖,先說一句“上回怠慢足下”,就要請人回府細說,哪知那人卻不忘囂張,冷笑拂袖,開口就是一句:“貴府既然狗眼看人低,眼下何必又說請字”,一副高高在上又譏諷嘲笑的模樣。
嚴冠瓊心裡窩火,卻因着心繫大局,只好忍了,好一番低聲下氣。
那人卻不吃軟,擡腳便走。
冠瓊心急,動手牽衣爲阻,卻被那人推了一個踉蹌,到底冷笑而去。
冠瓊哪肯就此放過,跟着追了下去,徹底忘記了一衆同窗。
非但同窗們面面相覷,廳堂裡也有不少識得永昌候府郎君者,也都悄有議論,猜測着堂堂候府長房長孫,怎麼對這麼一個粗蠻落拓的無賴“死纏爛打”,罵不還口打不還手。
冠瓊追出之後,雖沒被那人搭理,但總算察明他落腳之地,竟是附近賃的一處民宅,屋主得了嚴家郎君的好處,泄露那人路引上的名姓,叫做吳籍,果然來自鳳陽府。
嚴家長輩們得聞此事,懸在半空的心落下一半,永昌候沉吟一陣,到底是讓二兒子備了厚禮,次日正式拜訪,豈知那人依然不買帳,說他上回被人怠慢實難消怒,再不登嚴家的門,倘若永昌候真要知道曹大的下落,三日後在平安坊四海閣置上一席,他纔信得過永昌候的誠意。
這人就是一“無業遊民”,卻要永昌候親自宴請,實爲狂悖,但永昌候爲解家族之急,也顧不得太多,三日後果然去了四海閣,爲表誠意,還訂了間尤其豪華的雅室,哪知那人卻不依不饒,硬是要坐大廳,當衆喊說害怕永昌候府殺人滅口!
永昌候這回理解了爲何冠瓊當日斷定此人爲地痞無賴,話也不肯多問一句。
大堂人多眼雜,永昌候自然不好追問曹大之事,只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對那吳籍陪禮。
縱使如此,堂堂公候對個庶民費心討好,並那庶民還這般張狂的蹊蹺事,還是被在場賓客引爲奇聞,竊竊議論。
而楚王虞渢早在嚴傢俬下搜尋鳳陽來客時就留意上了這事,他的耳目跟着嚴冠瓊已經有一段時日,嚴冠瓊與吳籍在西城巧遇自然瞞不過他。
虞渢對吳籍的瞭解甚至比永昌候更進一步。
當然是利用衛冉手頭五義盟的資源打聽仔細,天察衛既然被太皇太后“接管”,有的事便不好再通過這個機構。
吳籍確爲鳳陽人士,也的確是個市井閒徒,靠着放點小利錢爲生,也不知什麼緣故,突然就來了錦陽。
“你怎麼看?”虞渢問衛冉。
“吳籍顯然是被收買了,他若真有曹大的下落,勢必不會這麼張狂,真解了嚴家之急,勢必會有重利爲酬,哪會這般張狂,分明是得了授意,有心鬧事。”衛冉微微蹙眉:“這吳籍當衆讓永昌候府難堪,怕是活不久了。”
虞渢滿意頷首:“關鍵是他會死在誰的手裡。”
總之不會是永昌候府。
“吳籍一死,永昌候府勢必受疑,但這與衛國公府何干?陳、秦兩家再大的本事,要買通衛國公的親信總歸不能,要是隨便買個家丁下手,也難以牽連上。”衛冉大感不解。
自打太皇太后賜婚,大長公主與衛國公也預料對手會有後着,對家僕幕僚看防甚緊,來往密切的故交舊部也得了“小心門戶”的提醒,按理來說,被人瞅着空子的機會並不太多。
但所謂百密一疏,防不勝防,虞渢就發覺岳丈仍有遺漏。
他只是以己度人,倘若他要行此陰謀,會擇中哪個做爲目標。
虞渢正要說明,卻忽而以手覆額,半屈手臂撐於案上。
“王爺可是又覺眩暈?”衛冉連忙關切。
數息之後,虞渢才用掌腕慢慢揉着眉心,移開時,面頰頗爲蒼白。
衛冉沒有多問,拉過他的手腕便診。
一刻後,見衛冉蹙眉不語,虞渢問了一聲“如何”。
他微握更顯瘦削的指掌,指節越發顯突,手背的青脈清晰可見。
“還是那句話,王爺不宜太過操憂重思。”衛冉說完後,自己卻無奈一嘆,在這節骨眼上,要想靜心保養談何容易。
“江漢醫術十分精進,王爺何不讓他長隨身畔,才更加保險。”衛冉又說。
虞渢卻已經放下微卷的衣袖,脣角笑意淡淡:“我已說服江漢,最近他便要入太醫院任職。”
說完話已經起身,步伐雖緩,還好穩當,但衛冉看在眼裡,眉心卻依然緊蹙不放。
“王爺打算去何處?”他問。
“打算遵從醫囑。”虞渢挑起錦簾:“早歇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