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底下的抽搐,就這麼停止。
依靠在他肩上的重量,驀然抽離。
猝不及防地,心裡一空,虞渢自嘲地想,也許,這就是她一直髮自內心地最直截了當地反應——依然還是躲避與拒絕。
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垂眸,去尋找她的眼神,他看到的是她的怔忡與恍惚。
還有蘊繞着淚水的明眸,驚心動魄的清亮裡,倒映出他模糊的輪廓,就是這般,猝不及防地就禁錮了他,影響了他,動搖了他,讓他也隨之恍惚起來。
兩雙目光緊密糾纏,難解難分。
虞渢殘留的理智,分明在慎重地警告,不能接近了,不能再沉淪,應該抽身,應該雲淡風清地奚落她——你呀,真是個好哭的傻丫頭——應該溫和地淺笑,揉揉她的發頂,像兄長安慰受了委屈的妹妹,這纔是他應該做的,保持清醒,給予寬慰。
可是他的心底,一個聲音在掙扎呼籲,震耳發饋——不,這不是你想要的,這根本不是。
於是顫抖的手指,擺脫了理智,終究還是撫上她遍染淚痕的面頰,那裡水跡溫熱,一如昨日他清醒時,指上的殘留。原來僅僅只有一次,熟悉已經刻骨銘心。
下意識間,他朝向她接近,朝向她清亮的眼,溫潤的脣。
他控制不住想要沉淪其中的情緒,眉心倉促地跳動着,一種陌生的溫熱,須臾漲滿眼瞼,目光從她的注視裡掙扎出來,劃過她精巧婉美的鼻樑,落於那張輕抿的,弧度柔和的櫻脣。
很近的距離,已經能感覺到她幽甜清新的呼吸,清楚地看見她的脣角,不受控制的微搐。
一切都混亂了,時光與情緒,前世或今生。
可是這時,旖景卻忽然從怔忡與茫然中驚覺。
她以爲重活一世,是可以償還他那一世的付出,只要她足夠努力,終有一日,不再負疚,於是她險些忘卻,曾經對他的狠心絕情、冷漠惡毒,直到今日,受那一句指責才如醍醐灌頂——什麼居心,是的,她究竟是什麼居心?她所做的一切僅僅只是爲了讓自己安心,根本就不能彌補,那一世對他的殘忍。
可是這一世,他爲何還是那麼寬容,還是那麼傻,只要她給的,他都毫不猶豫地接受。
所以她落荒而逃,無顏以對,所以她自責、她慚愧,惟有倉惶逃離。
她想也許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虛情假意,她想就算在他的身邊,帶給他的無非只有傷害而已。
這樣的清醒,是錐心刺骨,只能在傷痛裡,追悔莫及。
她根本就沒想到他還會接近她,所以,當聽見耳畔那一句話,當擡眸看見他近在咫尺,她依然不敢相信,以爲,僅僅只是錯覺。
纔會以怔忡與茫然面對。
直到感覺他清冷的氣息已經近在分毫,過於倉促的心跳,讓她下意識地將面龐往他手掌相反的方向,輕微地一偏。
這並不明顯的逃避,讓虞渢停止了繼續接近,而這突然的停滯,也讓旖景徹底清醒。
她清晰地記得,她的逃避曾給他造成什麼的樣的傷害,她再不能……
所以,她及時糾正了逃避,堅決地選擇了面對,以迎接的姿態——這一世,你想要的,無論如何我都會給予,即使就算如此,也無力償還虧欠的萬分之一。
目光與目光再次糾葛。
但虞渢也已經清醒——因爲她澄澈的眸光裡,毫不掩飾的果決。
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你還在哭泣,你的眼淚,正在淹沒我的指尖……
閉目的瞬息,掌心離開了讓他眷念的面頰,力度傾瀉在她的肩頭,帶着幾分狠決地擁抱,冰冷單薄的嘴脣擦過她溫潤如玉的面頰,一個蜻蜓點水般的親吻,帶着嘆息落於三千青絲。
“別哭了,你若是再哭……”突然,找不到合適的言辭,少年依然閉着眼睛,脣角揚起一抹苦澀——我拿你,當真是無可奈何。
“對不起。”總算是,有了機會說這一句微不足道的歉意,旖景將面孔埋在虞渢的肩頭,直到哽咽漸止。
兩個人,依偎相擁,呼息微亂,過了良久。
他才放鬆懷抱,她才離開肩頭,目光與目光再度相遇,恍惚盡散,一般地隱忍,一般地清明。
他果然,像設想好的那般,溫文爾雅地笑了,揉了揉她的發頂:“你並非故意,我不怪你。”這是一語雙關,可惜,她此時不懂。
“我不是怕渢哥哥怪我才哭。”少女似乎有些羞澀,貝齒輕咬櫻脣:“我只是……想到你經歷的那些……”給一個合理的解釋,當真有些艱難。
“都過去了。”
他卻是懂得的,也許當得知她也在關注宋嬤嬤與李霽和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感;當她旁敲測擊問他爲何不再畫竹,預感又明確了幾分;當見她親手所繡,遮掩着送給他的筆筒套;當本應疏遠冷漠的她,邀他生辰時同遊佛國寺;她看向他時滿懷歉疚的眼神、她楚心積慮的補償;他們在許多事情上的不約而同;最重要的是,這一世她對他還有虞洲的態度與從前截然不同。
所有的線索,統統指向一個答案——在這重頭的時光裡,他們共同重獲新生。
不過,他似乎回來得更早一步。
慶幸的是,他也比她早一步洞悉了這個真相。
她應當不願面對知悉前世的他,所以,他決定努力將她瞞在鼓裡。
“太后常說五妹妹心軟,當真如是,瞧瞧你哭得這般傷心。”寵溺般地搖了搖頭,虞渢轉身,扶欄遠眺:“小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爲何長輩們總是用憐惜的目光看待我,我還以爲,每一個孩童,都是喝着藥才能長大的。”
忽然,想跟她說起從前:“我早已忘記了母妃笑的模樣,只記得她哭的時候。”兩世相加,他已經與生母死別二十餘載,雖獲得重生,卻不曾有機會回到生母健在的時光,與她一面。
高閣之上,兩人並肩而立,一個訴說,一個傾聽。
“記得那時長年抱病,幾乎不能下榻,夜裡常常被寒涼與疼痛驚醒,就見母妃守在身旁,滿是憐惜的淚眼,我那時,不知道母妃爲何總是在哭……直到五歲那年,當她去世,我才知道病痛的盡頭,原來是死亡。”
“忽然也就明白了,母妃是在擔心我。”
“五妹妹,那一日你送我生辰禮時,我當真是驚喜的。”虞渢微微一笑,當見旖景滿面哀切,安慰般地揉了揉了她的發頂:“你有所不知,我的生辰,實際上是母妃的忌日……每當那一日,我與父王都有意地迴避了,沒有辦法在那一日,開懷慶祝。可是,終究還是記得,不敢忘卻。”
“五歲之後,你是第一個送我生辰禮的人,我才知道,原來被人牽掛着,是什麼樣的心情。”
“五妹妹,我要謝謝你,但是我不想再看你爲了我流淚,因爲,這樣會讓我愧疚。”
所以……
“如果我難過的時候,五妹妹要記得讓我開懷,而不是陪着我一起難過,好嗎?”只讓我記得你的笑靨,便好。
少年微微側面,眸光清澈,笑意溫柔。
而旖景,終於由衷地笑了。
“好。”她說。
這是他的請求,她無法拒絕。
就算不自量力,她也不能停滯不前,從此以後,不會再讓他看見眼淚,她沒有資格,再心安理得地接受來自於他的安慰與包容。
忽然一陣疾風,捲開雲層,漏下整片白日,相對的兩人,一同展顏。
——
日落西山,芙蓉正白。
如姑姑驚訝地發現,回到“玉芳塢”的旖景又恢復了往常的開朗活潑,彷彿今日下午那場不愉快壓根沒有發生,反而是那個名叫秋月的丫鬟,神情頗有些挫敗,自從歸來,就躲在廊子裡生悶氣,把一朵開得正豔的木芙蓉,揉捏得紅消香殘。
原來,今日秋月在“燦景閣”外,好一番旁敲側擊、軟硬兼施,想從灰渡口中逼問出世子與江薇於何時相識、是什麼關係,無奈灰渡堅決秉持忠心耿耿,拒不透露世子的“隱私”,讓“包打聽”秋月姑娘鎩羽而歸,在擅長的領域碰了滿鼻子灰,秋月又怎能不垂頭喪氣?
秋月的低落情緒一直延續到晚膳之後,往日裡跟個黃鶯鳥般伶俐的丫頭,今日簡直成了個鋸了嘴的葫蘆,反差如此巨大,自然引起了旖景的關注。
“秋月今兒個是怎麼了,一聲不吭的,臉上也跟抹了層鍋灰似的。”膳後,旖景領着春暮幾個在庭苑裡散步,打趣垂頭喪氣的秋月。
春暮與夏柯笑而不語,還是秋霜上前稟報:“咱們這位‘包打聽’今日可算遇到了‘悶葫蘆’,連美人計都使了出來,硬是沒從人家嘴裡套出一言半句。”便將秋月怎麼“拷問”,那灰渡如何“推託”繪聲繪色地說了一回。
見旖景笑得打跌,秋月咬牙跌足:“那人簡直就是塊鐵板,當真不近人情,還是叫晴空的小哥有趣,平易近人。”
“他是世子的近衛,當然不能隨着你們一處嚼牙,這一次,可算是你自不量力了。”旖景搖了搖頭。
秋月滿腹委屈:“我還不是爲了五娘不服,那江姑娘……”
夏柯見旖景好不容易開懷,秋月又再重提那糟心事兒,連忙扯了她一把。
“今日之事,原是我不明就理,險些害了世子,多得江姑娘及時提醒。”旖景卻不以爲意:“你們可不能爲了這事,就與江姑娘爲難。”
秋月滿心不服,當見旖景嚴肅了神情,方纔咬了咬牙,艱難應諾。
不過經秋月這麼一提醒,旖景卻想起另一件事來,籌謀一番,又囑咐秋月:“趁着天色還早,你這時趕緊去一趟‘餘照苑’,與灰渡言語一聲,就說我明日有一件事兒,要向他打聽打聽。”
四個丫鬟一聽這話,相互交換了個眼神,一致認爲,主子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江薇,決定親自出馬了。
“五娘,那人又臭又硬,只怕拿根鐵杵狠勁地撬,也不定能讓他開口。”秋月甚是憂愁。
旖景當即明白過來這丫頭是誤解了她的用意,卻也不多解釋:“你只消把話傳給他就成了,我自有打算。”
秋月滿腹疑惑地奉命而去,僵着一張小臉兒,粗聲粗氣地將話帶到,連正眼兒也不瞧灰渡,轉身就回了“玉芳塢”。
其實秋月姑娘當真錯怪了灰渡,早先在“燦景閣”被“盤問”之時,他當真想將江薇的“企圖”告之國公府的姑娘們,借之“提點”旖景——世子可是被江薇惦記多年,五娘子千萬不能吊以輕心。幾度話到嘴邊,又都嚥了下腹,沒有世子的囑咐,灰渡到底還是有些忌憚,瞧見秋月對他態度大改,心裡只覺得懊惱,更兼着旖景這番又讓秋月轉告的話,灰渡更是忐忑難安。
他也以爲,旖景要問的話,是關於江姑娘。
無奈之下,只好與世子交待了仔細,愁眉苦臉地訴苦:“因關係到江先生與世子的‘舊交’,屬下不敢多嘴,不想卻得罪了五娘子身邊的姑娘……若明日五娘子問起,未知屬下該如何應對。”
虞渢卻知旖景必不是計較江薇,一時卻想不到她究竟要問灰渡什麼話,蹙眉思忖了一陣,道:“無妨,明日五妹妹無論問你什麼,你都照實回答就是。”
灰渡如釋重負。
虞渢卻不曾想到,這“先入爲主”的影響當真重要,以至於險些暴露了他一心隱瞞的真相,少不得又是一番事後轉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