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你們這喪氣模樣,一個個灰頭土臉的樣子……”
偏殿裡幽幽飄出女子十分不屑的尖聲斥責,讓門外站着的坤仁宮總管太監任海忍不住偏了偏頭,眼角飛快地睨了一眼裡頭正座上那朵全身豔紅盛裝金飾的“奇葩”,脣角抽了幾抽。
秦皇后,真是任海二十年內宦生涯裡侍奉的“奇主”,空前絕後,獨此一人,徹底顛覆了任海對身居高位的妃嬪該有素養的認知。
就說眼前這一件事,雖說先帝有旨,無須聖上及其宗親們按制服喪三年,縮減爲三月,這時已經除服,但天子爲了示孝,除了朝服,往常服飾多用玄白二色素衣,妃嬪們當然要效仿,不敢太過豔裝,唯有這位國母冷哼一聲,說什麼若是孝順,就不該納妃,更不該寵幸後宮,老老實實地禁慾三年,何必在穿戴上頭裝表面功夫,虛僞得讓人不齒。
所以她就貫徹真誠,待四月十九一過,就在坤仁宮折騰起來,把這地方弄得金壁輝煌、彩幡豔麗,自身日日金繡朱衣、珠光寶氣。
別說先帝,就論高祖、太宗甚至東明諸朝,爲天家子嗣以及天子康健考慮,其實守喪三月實爲通例,但爲了示孝,裝戴上有所收斂自是常情,被秦皇后這麼一駁,得,多少皇帝臉上的至誠至孝都被撕扯下來,盡數成了虛僞矯情。
任海不由想起先帝駕崩之時,論理,應該登即安排鳳與接慶王妃入宮主持命婦哭喪等事宜,慶王也不知是當真疏忽還是有意遺忘,竟沒有半點表示,反而是將大小事宜委託太皇太后。任海幾乎以爲後位懸殊了,都說慶王夫妻違和,慶王妃行事乖張,別說世家女兒該有的端方賢淑,簡直還不如那些芝麻綠豆的官宦之女,真由她統御後宮執掌鳳印,不定鬧出多少笑話,難道說慶王並不願立嫡妻爲後?
前朝雖也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但並不多見,仍算百年難遇,那時身爲翊坤宮主管太監的任海表示興奮異常。
哪知次日,這位秦皇后入宮哭喪,竟自己個兒去了坤仁宮,說既然慶王繼承帝位,她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后,理應居此。
任海清清楚楚記得太后與天子鐵青的臉色,但沒有斥責阻止秦後。
任海轉念一想,也是,慶王繼位並無先帝詔書,這慶王妃再不成體統,也是先帝替慶王選的正妻,是頒旨賜婚的,倘若在這節骨眼上鬧出不立正妻的風波,天子也怕悠悠衆口質疑他並非合法繼位。
但只不過,任海私以爲堂堂皇后自己放棄了鳳與相迎,死皮賴臉自請留宮,這從一開始,就落了下乘,其實秦後並不需要這般恬不知恥,天子要坐穩龍椅,離不開秦相的鼎力相助,秦後只要恪守儀範,到時候言官們自然會上摺子奏請立後,風風光光入宮只是早晚的事。
好吧,秦後既已入主坤仁宮,論理當七日哭喪過後,總該將潛邸側妃等人一一接入後宮,商量待三月後如何冊封品階,但秦後完全沒有自覺,太皇太后忍無可忍,親自操辦了這事,先將兩位側妃以及王府有品階的妾室接了進來,提點秦後考慮着如何冊封后宮。
這歷朝後宮冊妃雖是皇后的責任,天子當然也有權力決斷,一般來說,皇后都要事先與天子商議,不會違逆天子的意願,秦後倒好,壓根沒有與天子商量的意思,自己就定了章法,生下小公主的鄧妃纔是個昭儀,頗得天子寵愛信重的白妃居然只是才人,其他統統成爲侍選,至於潛邸裡那些侍奉過天子卻沒有名位的侍妾,秦後壓根沒有將她們接入後宮的意思,任由她們留在潛邸自生自滅。
任海當日在慈安宮,聽得秦後趾高氣揚這番提議後,捏緊了拳頭摳緊了腳趾強忍,好容易纔沒捧腹大笑。
王府側妃已是二品,秦後倒好,公然降了“情敵”們的品階,後宮除她這個皇后以爲,妃嬪之位竟全部虛置。
任海記得舊主陳太后的那張臉,險些沒有被怒火燒成炙鐵。
倒是太皇太后淡定,笑着說了一句看來四郎媳婦的確不負盛傳,隨心所欲、灑脫不羈、不拘禮法——這話說得,對江湖女俠那是讚譽,可若用來評價母儀天下的皇后……
於是太皇太后對天子提議,秦後還當熟讀女則,習研宮廷法度,暫時不適合統御後宮,免得貽笑大方。
立即就剝除了秦後統御後宮之權。
任海當時萬分緊張,這要是太皇太后掌理宮務,只怕陳太后與天子都不情願,論來也的確不合法度,秦懷愚與那些個言官御史哪會妥協?哪知太皇太后接下來的一句話就是——“太后也是世家望族出身,這些年來賢良恭孝,先帝時有讚譽,秦氏是你的兒媳,原該你來教管,這後宮事務,太后暫時替她操持着些,也是你這當母親的一片慈心。”
任海大是歎服,果然是太皇太后,在宮廷生活了大半輩子,行事就是周全老辣。
任海在翊坤宮服侍多年,對陳太后自然瞭解,這位貴妃娘娘表面也的確當得賢良恭孝四字,但私底下嘛……可沒有服氣過廢后孔氏,陳太后早有願望執掌六宮,可一直沒有機會,兼着這位歷來就不喜兒媳秦氏,太皇太后把掌宮大權交到她的手上,還不欣喜若狂。
這可是陳太后求之不得的事。
太后點了頭,天子也覺得滿意,秦後願意與否又有什麼重要?只要天子沒有異議,秦懷愚那老東西也不敢插手後宮事務,秦後就這麼莫名失了皇后應有的權利,卻半點不曉得收斂,任海當真是歎爲觀止。
坤仁宮這位主,明知自己是陳太后安排來盯梢的,且以爲他們這些太監宮人只有巴結着她這位名義上的皇后才能榮華富貴,往日待下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也毫不顧忌,這不,秦家那個待嫁閨閣的七娘子上回來見,姐妹兩個商量着要詔大長公主入宮施壓的事就被任海聽在耳裡,也是由他去衛國公府傳詔。
想到這裡,任海冷嗤一聲。
他是先帝的人,詹公公是他義父,當年義父若非大長公主維護,早被那時的大太監折磨得沒了性命,而他任海,若無義父提攜,只怕現在還在勞作司受罪,哪有眼下的風光體面、養尊處優,秦後這般愚蠢,遲早會被收拾,爲她得罪大長公主?腦子又沒被水煮。
故而,任海傳詔之時,就將秦後姐妹商量的那些話一一告訴了大長公主,這回秦後的目的,是要爲貴府國公夫人撐腰呢。
也虧姐妹倆想得出來,秦後自己還沒能掌管宮務,也就只能端着皇后的架子在諸位妃嬪面前擺擺威風,過了頭還會被天子訓斥,竟敢打算把手伸到衛國公府後宅去,憑她也能威脅得住大長公主?那個什麼秦子若,都說是才華出衆冰雪聰明,有傳言說她甚至比當年京都雙華之一蘇五娘還要才貌雙全,呸,憑她,比得過五娘一個小腳趾?一個閨閣女兒,三天兩頭往乾明宮去,不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秦家百年詩書望族的名聲,勢必毀在這對姐妹手中。
任總管正在憤憤不已,就瞧見一個小太監弓着身子快步而來,聽他稟報,才知是大長公主已經進了神武門,步輦正往慈安宮去。
因着太皇太后健在,陳太后暫住壽康宮,大長公主這是直接去見太皇太后,今日說不定會有一場好戲,任海微微揚了揚眉梢,把自己的情緒壓得平緩了,這才躬身入內,把話小聲稟報了正座的“奇葩”。
秦後得意地一笑,當着妃嬪們的面說道:“雖說今日是我詔見的大長公主,但先去慈安宮問安也是禮數,着人看着,那頭事了,立即知會我。”又懶懶地甩了甩衣袖:“都回去吧,本宮今日所言,諸位謹記於心,尤其是……”秦後目光轉向一旁垂眸正坐的淑妃嚴氏:“尤其是嚴妃,將本宮今日的訓導以筆錄之,抄寫百遍,否則不能用膳。”
任海瞄了一眼新近入宮的嚴淑妃,見她神色自若,沒有半點不滿,心下不免讚賞,這纔是名門閨秀的氣度,行止得儀,這位僅僅是嚴家的庶女,也比秦後更有氣度。
秦家?眼下還算什麼詩書之族,世家名門!
秦後打發了妃嬪,正意氣風發地等着大長公主應詔來見,打算怎麼給人一個下馬威,任海就瞧見了慈安宮的衛尚儀翩翩而來,連忙笑着迎了上去。
任海如此殷勤對待之人,正是衛昭。
總管大人對這位出身名門的女官實在景仰,今上登基之初,起初欲將禮部衛侍郎調職,後來不知爲何,反而擢升爲禮部尚書,衛昭作爲衛尚書的嫡女,又受太皇太后讚譽,在慈安宮侍奉鳳體,於是許多人都猜測着這位衛姑娘將來怕是要成爲後宮,話傳到秦後耳裡,可了不得,當即就“殺”去慈安宮,自作主張要爲她已經成婚的兄長求娶衛昭爲貴妾,打算來個釜底抽薪,當然受到了太皇太后的訓斥。
衛家曾被高祖贊爲第一世家,嫡女去秦家做妾?真虧秦後想得出來。
太皇太后也是打從心眼喜歡衛昭的品性,竟不捨得讓她出宮,任海聽他的義父詹公公說道,太皇太后的確是打算冊衛昭爲妃,並且是貴妃,比嚴家女兒更要尊榮。
哪知衛姑娘卻不願成爲後宮,跪求太皇太后允她成爲女官,如此,便能長久地服侍太皇太后,以全太皇太后賞識之恩。
太皇太后歷來不會強人所難,見衛昭的確不願成爲後宮,便說要爲她另尋良配,雖說不捨,也不忍耽擱了衛昭的好年華。
衛姑娘卻堅持要做女官,留在宮廷侍奉。
太皇太后確定衛昭心意已決,又詔衛尚書商議,那也是個奇人,竟稱既是女兒心甘情願,做父親的不願反對。
衛昭於是就這麼留在了宮廷,被授五品尚儀,雖隸屬尚儀局,卻破格留在慈安宮,僅奉太皇太后之令行事,甚至有資格訓誡、教管宮妃,這也算大隆開國以來的第一女官了。
衛姑娘捨棄一後之下衆妃之上的貴妃不做,捨棄太皇太后欲爲她指配的豪門夫人不當,甘願身爲女官服務宮廷,這樁奇事傳遍宮廷,自然引人嘖嘖稱奇。
聽衛尚儀是奉太皇太后之令而來,任海自然不會多問,轉身稟報了秦後。
秦後一聽“衛尚儀”三字就來氣——好個賤人,給臉不要臉,她的長兄眼下可是中書郎中,今後丞相的不二人選,納區區禮部尚書的嫡次女爲貴妾自然有資格,太皇太后竟斥她“妄想”“不知體統”!
“她來幹什麼!”秦後滿面冰霜地斥道:“我這可坤仁宮,區區尚儀也敢衝撞,拉下去,施以杖刑!”
“娘娘,若對女官施罰,可得上稟太后。”任海強壓着心頭的嘲笑,滿面真誠的提醒,開玩笑,就連陳太后都不敢貿然責打衛尚儀,更何況是你?連統御宮務的權利都沒有,也就只能在坤仁宮這一畝三分地撒撒火,上回打了小公主一巴掌,被鄧妃告去了聖前,天子那兩耳光的教訓估計這位主又拋之腦後。
秦後大早上在妃嬪面前趾高氣揚以及盤算着要折辱大長公主的好心情,就這麼輕易被衛昭的來到摧毀,當她見衛昭不卑不亢卻有禮有節地傳達了太皇太后的詔令時,越發暴跳如雷——好個大長公主,竟敢擺長輩的架子,非但不來坤仁宮謹見,居然反而讓她去慈安宮!
好在這事有聖上允准在先,就算有太皇太后撐腰,她也不懼!
秦皇后乘坐步輦,氣勢洶洶前往,卻不曾料,這時天子也得了慈安宮的詔見,正心事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