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西斜。
忽而聽得外面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是小太監來傳話了。
青鬱往後退了兩步,轉過身。
隔着帕子,她輕輕觸了觸自己的臉頰,玉手寒冷無比,臉頰卻滾燙。
“溫大人,皇上請靜嬪娘娘過去呢!”
“知道了!”
靜嬪娘娘四個字深深地剜過溫憲的心。
“娘娘請。”
青鬱低着頭,生怕別人將這一室的隱秘看了去。
養心殿,東暖閣。
皇上翻閱着臣下們遞上來的奏疏。
青鬱小心翼翼的走近,福了一福。
“恭請皇上聖安。”
皇上擱下奏章,擡頭,只見靜嬪雙面緋紅,似是山嵐雲霞一般,更添了些許嬌俏風韻。不覺走上前去,挽了她的手腕,一齊往榻上行來。
“朕遲了些見你,不怨朕吧?朕特意提前讓人把梅塢裡的炭火燒得旺些,雖然已經是新春伊始,京城內依舊寒冷,莫不要凍壞了身子。”
“是。”
“朕照常批閱奏章,你替朕磨墨可好?”
“是。”
正是“碧紗待月春調瑟,紅袖添香夜讀書。”
皇上令她在養心殿內隨侍,已有幾回。每一次她都留心觀察皇上處事應對之術。不得不說,作爲帝王,道光皇帝實在是資質平庸。而後宮不能幹政的鐵律在,前朝的政務也不是她有資格置喙的。
而此時青鬱的神思早已魂飛天外。
她怔怔地望着掩住的殿門。依稀可見她心愛之人的影子。那樣挺拔的身姿,丰神俊逸,高潔傲岸。
同時溫憲也在殿外想着她。
幼時一見,原本只當她是尋常女子。誰知後來出落得越發清麗脫俗。幾番鴻雁傳書之後,彼此的心意已然定了下來,只等她雀屏落選便可上門提親。誰知世事無常,再見面,她卻已經是高高在上的靜嬪娘娘,從此咫尺天涯。
可不知爲何,明明日夜勸說自己放下執念已有成效,今日看到華貴典雅、不可逼視的她,心中波瀾卻一再翻騰,彷彿對她的情又深了幾分。
也許正因爲她已經人事,身上流露出不同於素日所見的閨閣女兒的風姿,格外惹人注目;也許因爲她成了皇上的女人,永遠失去了,永遠不可能再得到了,所以反而更加想要得到。
青鬱回宮之後便眼巴巴地盼着再次相聚之期。
是夜,天色剛剛擦黑,青鬱便將近日皇上賞賜的衣物一樣樣地拿出來挑選。
突然,她想到,何不穿上入宮那日靜歡的那件衣服呢?
水中鴛鴦的紋繡真是好意頭。
青鬱輕輕撫摸着旗裝上的花紋,又將它托起貼着自己的心口。
忽然風眠在門外回稟道:“娘娘,全貴妃娘娘宮裡差人來請娘娘過去呢!”
青鬱心中猶疑,可是又不得不去。全貴妃仍是盛寵,又有協理六宮的大權在手。
青鬱按禮數,將周身綾羅綢緞整理周全,帶着風眠隨着全貴妃宮中之人去了。並暗中讓雨落晚上悄悄前去通知溫憲今日不必等她。
承乾宮早已是高朋滿座。
除全貴妃外,和妃、祥妃也在客席落座,位份都在青鬱之上,少不得一一拜見了。
青鬱剛剛坐下,全貴妃邊迫不及待地說:“本宮今日新得了一位舞姬,舞藝超羣,特請各位妹妹來一齊欣賞。”
說着喚出管絃絲竹。那舞姬也步出獻舞。
衆人莫不先是面面相覷,然後竊笑不已。
原來那舞姬眉眼處有幾分像青鬱。
青鬱當下心中不忿,亦覺得這樣奚落的手段非常低劣。
全貴妃向祥妃使了個眼色。祥妃首先發難。
“我怎麼瞧着這舞女有點眼熟呢?”
全貴妃說:“是嘛?我倒沒覺得。”
祥妃繼續說道:“似乎跟靜嬪妹妹有幾分相似。”
說着掩住嘴,不住地竊笑。
全貴妃說道:“既然如此,不如靜嬪你也下去同舞姬一起給我們跳一個雙生舞吧。《虛谷傳音》,何如?”
“嬪妾不善舞蹈。”
全貴妃道:“靜嬪不會這麼駁本宮的面子吧,好歹本宮也幫皇后協理六宮,又爲皇上孕育皇嗣。靜嬪也不想本宮肚裡的皇嗣不開心吧?”
祥妃不由分說地把靜嬪拉扯到了內室。
少頃,靜嬪與舞姬都裝扮完畢,宮人的古箏開始演奏。
纖細的身影漸近,清顏白衫,青絲墨染,彩扇飄逸,若仙若靈。
天上一輪春月開宮鏡,時而擡腕低眉,時而輕舒雲手,手中扇子合攏握起,似筆走游龍繪丹青,玉袖生風。
正是“扇起襟飛吟古今,虛實共濟舞丹青。氣宇沖天柔爲濟,憐得筆墨嘆無贏。丹青傳韻韻無形,韻點丹青形在心。提沉衝靠磐石移,卻是虛谷傳清音。”
突然,舞姬一個迴旋,絆住了青鬱的衣袂。
正好是一拍重音。青鬱應聲倒地。
全貴妃拍手叫好:“真是精彩啊!靜嬪還跪着做什麼?免禮平身罷。”..
和妃警醒,覺察到事情不一般。她步下臺階,走近舞池,只見靜嬪鼻尖觸地,已有鮮血流出。
驚聲尖叫道:“快傳太醫!”
子夜,永和宮。
裡三層外三層的宮女太監已將永和宮圍了個密不透風。
皇上、皇后、全貴妃、和妃、祥妃、榮嬪等均等在靜嬪的病榻前。
青鬱彷彿隻身墮入一個不見底的深淵,然後重重地摔在黑暗冰冷的地面上。
起身看到四周都是懸崖絕壁,摸上去滑滑的,毫無借力的可能。
惟有一條藤蔓蜿蜒而下,垂在她的腳邊。
她拾起藤蔓一點點的努力向上爬,眼前一點點的亮了起來,最光亮的地方似乎有個人在拼命呼喚着她。
是溫憲嗎?不像,好像比溫憲年長一些。他身着明黃色服飾,上面繡着團龍。
是皇上。
青鬱緩緩的睜開眼睛,彷彿重回人間。
“皇上。”她輕輕喚了一聲。
“終於醒了,太醫!”
她掃視一週,無數的人正圍着自己。
皇上握着她的手:“靜歡,你已有身孕了。太醫剛剛把過脈,胎象還不穩。今後一定要注意休息,切勿勞累。”
皇上回頭看了全貴妃一眼。
“今日發生之事,朕已經知道了。全貴妃聽旨:全貴妃鈕鈷祿氏,恃寵生嬌,陷害無辜妃嬪,以致險些損傷龍裔。現削去協理六宮之權,閉門思過,無召不得外出。”
全貴妃萬萬沒有想到靜嬪已懷有龍裔,早就悔之不迭。
“來人,送貴妃回宮。”
皇上轉頭看向靜嬪:“靜歡,你可滿意?”
青鬱並沒有順着皇上的話。
“夜深霜寒,勞煩皇上和諸宮姐姐一路辛苦,實在是臣妾的不是。”
“哪裡的話,今天幸好和妃派人稟報了朕與皇后。朕才知道你受了委屈。萬事有朕爲你做主,不要放在心上。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朕明天就來看你。”
青鬱點了點頭。
皇上帶着衆人離開了,永和宮瞬間安靜了下來。
青鬱突然想起溫憲的舊約。連忙喚來風眠、雨落。
雨落回稟道:“娘娘您剛剛離宮,貴妃娘娘就派人封了永和宮各個宮門,生怕有奴才跑去跟皇上通風報信。”
青鬱大驚失色:“那他豈不是還在等我?”
說着披上一件斗篷,便衝了出去。
風眠、雨落攔住想要跟着的太監,只說娘娘落了東西,要親自去尋,誰也不許跟着。
青鬱一路小跑,直至假山。
慌忙進到山洞中查看,已是空空如也。
那一刻,青鬱彷彿失了魂魄一般。
她立於蒼茫大地之間,似乎什麼都有,又好像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