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氏穿着家常半舊的豆青交領上襦,系紫裙,厚緞嵌寶玉勾帶,挽着穩重的倭墮髻,四珈雙步搖,耳上一副寸長的寶石墜子,隨步伐搖曳生輝,她權當沒看見殿上兩方的劍拔弩張,被一羣侍者簇擁着進了殿,到得上首坐下了,淡淡道了聲免禮,待唐氏與牧碧微都還了座,纔不冷不熱的問道:“隆徽與宣徽忽然過來不知爲了何事?”
唐氏與牧碧微互瞪了一眼,唐氏冷笑着道:“按理說不該過來擾了左昭儀這裡的清淨……”
“左昭儀奉太后懿旨攝六宮事,今日之事本該由左昭儀裁決,依着隆徽娘娘的意思倒彷彿左昭儀不該管了?既然如此隆徽在御花園裡又何必千方百計的拉了本宮過來?”唐氏話還沒說完,牧碧微已經抓住了話柄搶白道。
唐氏被她堵得一噎,頓了一頓方怒道:“牧氏你管不好自己宮裡人,還要鬧到左昭儀這裡來,本宮念你進宮日子淺所以才幫着你先跟左昭儀賠個禮,你倒是拿起喬來了?”
牧碧微說那番話,一是爲了氣一氣唐氏,二卻是爲了向曲氏表明,今日拖華羅殿下水,皆是唐氏爲之,自己也很無辜,如今目的達到,便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只是她不說,華羅殿的人卻看不下去了,脾氣最急的酣春得了凌賢人眼色,哼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的說道:“兩位娘娘這是來咱們華羅殿吵架的呢還是另有事情?既然已經曉得過來擾了咱們娘娘的清淨,如何還要繼續爭執下去!”
“酣春姑娘勿怪,只因長錦宮自恃牧宣徽庇護,處事爲人委實太過分了些。”唐氏深覺酣春這話說的過分,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見狀柯氏忙圓場道,“隆徽娘娘也是氣不過,這纔到了華羅殿來還是按捺不住想叫牧宣徽給個說法。”
酣伶牙俐齒的說道:“柯青衣這話說的卻是可笑,如今咱們娘娘可就在這裡了,你們還要吵來吵去的莫非是見不得咱們娘娘這兒清淨不成?”
柯氏無奈,只得賠了禮,如此曲氏才慢悠悠的開口問:“到底是什麼事?堂堂帝妃,小孩子也似的吵來吵去,也不怕人笑話?”
她語氣漫不經心,一副等着看熱鬧的架勢。
這回唐氏卻決定不先開口,打算抓牧碧微的話柄了,只是見到牧碧微不懷好意的朝自己一笑,唐氏猛然醒悟了過來,這牧氏信口雌黃起來端得是厲害,何況太后壽辰那日,她雖然沒能到和頤殿去,卻聽孫氏提過,那日牧氏硬生生的把西平公主當衆欺負妹妹新泰公主的事實掰成了新泰公主不懂事,連帶孫氏都被呵斥了……
何況孫氏還說過那日牧氏幫着曲氏擋過話兒,指不定曲氏就要拿這次還人情——若叫牧碧微先開口,與曲氏兩下里一唱一和把事情定了下來,自己可怎麼辦纔好?當下硬着頭皮繼續搶道:“娘娘,是這麼回事,今兒個妾身見天色好,就帶人到御花園裡走一走,不想就撞見了長錦宮的林良人將嘉福宮的樂美人推下湖去,妾身見了自然不能不管,因此命左右拉起了樂美人,又見林良人還不認錯,妾身一氣之下罰了她跪着反思,不想林良人的貼身宮女悄悄兒的跑回長錦宮叫了牧宣徽到場,竟反而怪起妾身來,就連樂美人想替妾身分辯一二,也被牧宣徽訓斥了!”
曲氏身邊的人都皺起了眉,孫氏與牧氏不和,在宮裡早不希奇了,只是這樂美人乃是姬深這半年來的新寵,此女雖然至今未曾晉位,但擅長舞蹈,因着何氏小產後容貌日漸凋敝,寵愛漸漸的被李世婦與樂美人所奪……曲氏在這宮裡過清淨的日子,有一個原則就是從不插手妃嬪之間的爭風吃醋,從前衆人也心領神會,從來不把這樣的事情鬧到華羅殿來的,如今到底是怎麼回事?
“牧宣徽,你怎麼說呢?”曲氏聽完唐氏的話,慢慢撥着腕上金鐲,看向了左側席上。
牧碧微淡淡的道:“娘娘,妾身無話可說!”
唐氏正待借這話發揮,又聽牧碧微哼了一聲,道,“黑白顛倒至此,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妾身還有什麼話可說?”
“牧宣徽,你什麼意思?”唐氏立刻明白了牧碧微的打算,怒喝道!
曲氏看了眼兩人,淡淡道:“你這話既然這麼說,顯然還是想說的,何不說來本宮聽一聽,不然怎麼知道如何給你們說理?”
“林良人你且出來。”因要到華羅殿來叫曲氏評理,林氏當然不會再送回長錦宮,就跟着牧碧微的輦車過了來,聞言戰戰兢兢的從牧碧微身後出列,這林氏柳眉俊眼,身段窈窕,穿着半舊不新的藕荷色留仙裙,牙色外袍,挽着飛仙髻,髮髻看得出來梳得很是用心,可釵環卻舊得很,一看就是寵愛不多的,再加上那膽怯懦弱的模樣,任誰見了都覺得她纔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牧碧微環顧左右,冷笑着道:“六宮皆知,樂美人擅舞,因此身法較常人利落,且擅舞者步伐靈巧,就林氏這風一吹便要倒下的樣子,樂美人自己不想下水,憑她也能夠將樂美人推下去?真是可笑之極!”
“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唐氏迅速反擊道,“若是看着嬌弱就是真的嬌弱,卻不知道當初綺蘭殿裡的桃蕊因何身受重傷?而祈年殿的宛芳又是怎麼死於非命?就是右昭儀如今腕上還青着一塊呢!這世上當着人一個模樣,揹着人又一個模樣的人多了去了,牧宣徽莫非還不清楚嗎?”
牧碧微理着袖子悠然道:“本宮清楚什麼?綺蘭殿的事情當然該去問何光訓,而祈年殿的人自然也要去問右昭儀,本宮雖然不是正經採選入宮,沒有經過女史們教導這宮裡的規矩的,卻也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八個字,旁人殿裡旁人宮裡的事情又不是沒人管着,本宮不去做那惡人多那個事兒……唐隆徽雖然久在宮闈,但看來與女史們到底還是不夠親近啊!”
唐氏沉住氣,冷冷道:“牧宣徽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本宮也不與你兜圈子了!連陛下都知道牧宣徽武藝過人,牧宣徽身爲長錦宮主位,誰知道這宮裡有沒有如宣徽一樣的人?”
“若是如此,樂美人早就死了。”牧碧微眼也不眨的說道,“御湖之中殘荷未除,水草豐茂,樂美人掉了下去後,只要林良人略有武藝,將她弄到距離岸邊略遠處,被水草纏住,就是精通水性也必死無疑,哪裡等得到唐隆徽你千鈞一髮的趕去救人?”
她有意將“千鈞一髮”四個字咬重,生怕旁人聽不出來這裡頭的含義。
“這麼說的話,本宮是不是要誇獎林良人還不及牧宣徽惡毒?”唐氏卻是假裝沒聽出來,直指中心的反詰道!
牧碧微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樂美人,直看得後者微微一縮,這才淡淡的道:“隆徽糊塗了嗎?本宮貴爲宣徽,乃下嬪之首,這一個樂氏,不過區區美人,連個封號也無,本宮會去親手推她下湖?隆徽大約忘記了,本宮沒進宮時,可是牧家嫡出女郎,打小呼奴使婢,向來不慣無人伺候的。”這話裡又不無諷刺唐氏等人出身卑微,所以事事都要想到須得自己動手,不比她是正經的大家閨秀出身。
“左昭儀娘娘可是聽見了?”唐氏反應也不慢,她迅速轉向曲氏,沉聲道,“牧宣徽這是說林良人就是她指使的呢!縱然不是,牧宣徽也對樂美人毫無憐恤之意,反而一個勁的替林良人開解,這是什麼道理?”
“顏充華人都沒到,唐隆徽你是雲臺宮主位,可不是嘉福宮主位,撇下自己宮裡人不管,巴巴的在這兒替顏充華的宮裡人出頭,你是欺負顏充華好.性.子呢,還是欺負樂美人位卑不敢反對,又或者,唐隆徽有意替左昭儀分憂?”牧碧微一點也不讓,注視着自己擦着鮮豔欲滴鳳仙花汁液的指尖悠然說道。
上首,任憑她們吵得熱鬧,曲氏始終是神情淡漠的聽着,到了這裡才懶洋洋的說道:“本宮素來喜靜,窩在這華羅殿裡極少出門,你們說來說去,本宮也糊塗了,不過樂美人好歹也是侍奉陛下的人,就這樣落了水,雖然救了上來,好歹也要弄個清楚,是以本宮方纔就使人請了陛下過來,想來用不了多久,陛下就要到了,屆時你們自己向陛下陳說請聖裁罷。”
她這麼一說,唐氏、牧碧微都有些意外,噎了一噎,纔有些掃興的應了一個是字。
曲氏交代完了,又道:“本宮午後慣常小憩,你們自便,本宮先回後頭了。”說罷起身一振長袖,竟是就這麼把一羣人丟下不管。
“……”默了一默,兩人究竟起身道了一句,“妾身恭送左昭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