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號……就當沒改過吧……或者真的沒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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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氏氣得手不住發抖,連茶盞都端不住,居氏見狀,心知不妙,惟恐她氣出事情來,忙跪下勸說道:“娘娘快快息了怒!如今正是關鍵的時候,若是娘娘這會被氣出事來,可怎麼辦?求娘娘不爲別的,就是爲了殿下也息怒啊!”
說着,居氏垂淚不止。
孫氏深呼吸了幾次,又聽居氏和左右再三提到新泰公主,又隱晦的提起安福宮中某處樓閣,她到底漸漸冷靜了些,厲聲道:“陛下怎麼說的?”
“娘娘先喝口水。”居氏見她好容易息了點怒,哪裡敢在這時候火上澆油,趕緊如若不聞的勸說着,看這情況,孫氏也知道多半是不好的了。
她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定了定神,吩咐道:“從實說來!”
居氏膽戰心驚的留意着她的神情,小聲稟告道:“陛下得知消息時,正在教那小龔氏作畫,小龔氏聽到一半,嫌棄去報信的人擾了她興致,把一支畫筆丟到那人身上……陛下也說那人沒眼色,說這等小事,着左昭儀善後了就是……”
“他沒提到長錦宮?”孫氏哆嗦着嘴脣追問,“唐氏好歹也是凝暉,與那牧氏同級,陛下居然連意思意思的問罪都沒有嗎?”
“……奴……奴婢聽說,小龔氏道,凝暉娘娘在秋狩前就收買過牧氏的宮裡人污衊牧氏,這一回定然是做了更大的錯事,居然把牧氏氣得親自登門大鬧,這定然是凝暉娘娘所作所爲太過狠毒陰損,才大大得罪了牧氏……”居氏囁喏着道,“陛下說,小龔氏說的有理。”
見孫氏手中茶盞無力落地,居氏輕聲道:“凝暉娘娘並無性命之憂,娘娘……”
她正待勸說,卻見孫氏的貼身大宮女之一,宛芹風風火火的從外頭奔了進來,面上又是憤然又是不忍,奔到孫氏跟前,也不待人問,急急回道:“娘娘,陛下降旨——道凝暉娘娘無德無才,居隆徽之位不思長進,收買低階宮嬪污衊才德之妃,降爲凝暉後亦不思悔改……”
孫氏猛然擡起頭,這會宛芹纔看到了居氏的眼色,只可惜卻晚了,孫氏顫抖着聲音問:“那……陛下到底要怎麼處置她?”
宛芹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小心翼翼道:“……奪去妃位,打入思過宮!”
思過宮!
便是坊間俗稱的冷宮,孫氏倒抽一口冷氣,喃喃道:“便是歐陽氏於御前憤然與陛下爭執,也不過貶爲美人!她……唐家阿姐……她被牧氏那樣打上門去羞辱,陛下居然……居然反而奪了她的位份,打進冷宮?!”
孫氏近侍都知道她和唐氏感情深厚,非同尋常,何況唐氏平常待她們也是極好的,這會都不禁淚如泉涌,又勸着孫氏:“娘娘,如今非常時刻,咱們不宜把事情鬧得太大,只等到出頭那一日,屆時娘娘大可以也打上長錦宮去,爲凝暉娘娘出了這一口惡氣!何況凝暉娘娘在思過宮,到底也是在宮裡,娘娘大可以照拂,求娘娘莫要因此動怒傷了身子……娘娘,容奴婢說句實話,這宮裡頭,娘娘唯一可信的也只有凝暉娘娘,何光訓到底不是可靠的,不說她背叛過太后,就說這回小何美人的事情何嘗不是她爲了她妹妹說出來的?娘娘請想,如今這時候娘娘若是倒了下來,豈不是隻剩了何光訓主持局面?”
居氏一聲聲的勸說着,又暗使眼色,命人把新泰公主抱了來,叫新泰公主爲孫氏擦着一串串滾下來的淚珠,新泰公主懵懵懂懂,又覺得母妃抱着自己漸漸用力,感覺疼痛,亦哭了起來,孫氏見自己激憤之下反而弄疼了女兒,心頭又是後悔又是更添了一份仇恨,她勉強哄住了新泰,抱着她對居氏一字字道:“爲了新泰也爲了唐家阿姐,這一回本宮忍了,但絕對沒有下一回!你親自帶人去思過宮爲唐家阿姐打點住處,決計不能叫她過的比神仙殿裡差!告訴她本宮遲早有一天會爲她討還今日的羞辱!加倍!”
“娘娘請放心,奴婢這就去預備!”居氏曉得孫氏這會忽然改了對唐氏的稱呼意味着什麼,論起來這裡的人伺候孫氏也不過是從孫氏富貴之後的事情,可唐氏卻是孫氏的同村人,那是打小就結識的情分不說,兩個人還是一起進宮的,孫氏孃家人都沒了,除了姬深和新泰公主,這世上最親近的,就是唐氏。
更不說這些年來唐氏到底替孫氏做過多少事!
她鄭重的行了禮,纔出去沒多久,外頭又有人來稟告,匆匆道:“娘娘,晚玉趁夜過來,說是凝暉娘娘使她來傳信!”
雖然聖旨已經廢了唐氏,可這會孫氏身邊的人都沒敢改口,孫氏聞言,眼淚又掉了下來,哽咽着說了句:“本宮無能,對不住她……”卻又猛然醒悟了過來,頓時感到一絲不祥,“爲何是晚玉?本宮記得她不過是神仙殿上的二等宮女!逗字輩的大宮女哪裡去了?”
旁邊宛芹寬慰道:“娘娘別急,奴婢想着許是因爲凝暉娘娘如今……如今忙着,那些都是娘娘近身得力的人,所以不得空,才叫了這晚玉來傳信……娘娘不如先叫人進來問問,想來如今神仙殿的人去留也是被人盯着的。”
“叫她進來。”孫氏抿了抿嘴,卻是無端的感覺到了一絲心神不寧。
不多時,一身紺青宮裝、挽着盤桓髻,雖然上了許多脂粉卻還是可以看出面頰上的指印的晚玉快步走了進來,她手裡拿着一個不過尺寬的錦盒,見到孫氏,不由跪了下去,嗚咽道:“右昭儀,娘娘……不對……娘子她方纔趁着收拾東西亂忙的光景,叫逗煙姐姐託着奴婢翻.牆出來,趁着夜色過來,說這裡頭的東西一定要親手交到娘娘手裡!”
孫氏聽她改口稱唐氏爲娘子,這是坊間下僕稱女主人的叫法,心頭就是一涼,勉強道:“你拿過來。”
晚玉跪在地上,膝行幾步,將那錦盒高高舉起,遞到了孫氏手中。
孫氏接過,心頭的不祥之感卻更重,她摩挲着錦盒許久竟不能開,最後還是坐在她膝上的新泰公主好奇,擡手揭開——卻見尺寬的錦盒裡,卻只有一個約莫新泰公主手掌大小的香囊!
這香囊已經十分敝舊,連用料也只是尋常的粗布,甚至褪色已久,針腳卻是極爲細緻,裡頭香氣早已消散——望見這香囊,新泰公主用慣了好東西,自然看不上眼,正無趣的移開視線,卻覺得一滴極熱的淚滴落在自己頰上,她吃驚的仰起臉,便見孫氏低着頭,全然沒了右昭儀的囂張與對牧氏的怨毒,眼中面上,俱是濃郁得化也化不開的——悲傷!
孫氏顫抖着手,幾乎是一點、一點,費盡所有力氣,纔打開了這隻粗陋的香囊,香囊裡,只有一張泛黃的紙片,是個極爲粗糙、坊間幾文錢就能買到的平安符。
因着時間已遠,這平安符上硃砂的痕跡都脫落了許多。
看到這張符,孫氏只覺腦中一暈!若非宛芹在旁扶得快,差點摔着了新泰公主,饒是如此,她也不敢再叫新泰繼續坐在自己膝上,勉力道:“瓔珞你且回去尋楊女史……”跟着又是眼前一黑!
祈年殿裡衆侍頓時亂成一團,只是孫氏緊緊攥着宛芹的手,暈了不過片刻又醒了過來,她眼前還是一片模糊,耳朵裡也嗡嗡嗡的直響,聽不清楚周圍說什麼,只抓着宛芹艱難的吩咐:“叫……叫居氏回來罷……”她彷彿嘆息似的道,“阿姐她已經什麼都不需要了!”
——太寧七年十一月初九,原本的凝暉唐氏因被宣徽牧碧微指責故意歪曲先昭訓姜氏之死、意圖離間牧碧微與西平公主母女之情闖宮大鬧、並迫唐氏跪於碎瓷中賠罪後,又迎來了姬深一道廢位的聖旨,唐氏在命晚玉送走錦盒後,支開所有宮人,於神仙殿一間偏僻的屋子中以金簪刺喉,自盡而亡,死時,殿外飛雪侵城,殿內兵荒馬亂,悽悽一片。
唐氏倒斃於血泊中,特意換的一件霜色無繡玄緣寬袖外袍被血生生染作了殷紅,神態卻是出奇的安詳。
這死訊在除了祈年殿外的地方並沒有引起什麼震動,和頤殿裡高太后只是冷笑了一聲,華羅殿中左昭儀曲氏眉頭不皺的吩咐凌賢人去宣室殿詢問姬深——宣室殿裡,被從歌舞醇酒中打擾的姬深大爲不耐煩,又見懷裡小龔氏嘟着個嘴斜睨着自己,對凌賢人輕描淡寫的道:“既然聖旨已下她才死,就按庶人之禮葬了就是,母后命幼菽理宮務,怎麼什麼小事也要朕來處置?”
他很不高興。
孫氏在祈年殿里拉着一個老婦的手嚎啕痛哭:“陛下他這是怨懟阿姐死了都不叫他安生呢!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阿姐好歹伺候過他四年,殷勤有加啊!嬤嬤,你說怎麼會這樣?”
老婦撫着她的烏髮,卻是沉默不語。
“當初阿姐原本是不想留在宮裡的!”孫氏緊緊抓着她,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每個字說出來卻彷彿冰一樣的寒冷鋒利,她愣愣的盯着老婦的裙襬,“那時候我才被陛下覷中……沒名沒份的侍奉了他……四周的人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她們說太后已經在給陛下擇名門淑女爲皇后,我不過一介貧門之女,還在宮中爲奴,能得個美人之類的名份就不錯了,我還生得這樣好,將來別說皇后容不下,就是名門出身的妃子們也是容不下的……
“我心裡害怕極了,沒人商議,只有阿姐安慰我,所以我聽人說,像我這樣沒根沒基只有一副好容貌的女郎想在宮裡出頭,靠單打獨鬥是不成的,必定要尋個人做伴,大家聯手纔好生存下去,我立刻就想到了阿姐……嬤嬤你知道的,阿姐她原本一心熬到年紀出宮去嫁人,鄰村的那個人是她進宮前就默默喜歡上了的……可到底還是被我哄得求得留在了宮裡……嬤嬤,阿姐本來多好啊,沒進宮前,雖然一般貧寒,我家卻比她家窮多了,那時候她總是偷偷把吃食分與我,當年宮裡買人,若不是她跪在內侍跟前一再替我哀求,那會我吃不飽穿不暖,年紀也不大,看着就是面黃飢瘦的模樣,內侍本來是怎麼都不肯要的……
“進了宮後,起初人家都嫌我年紀偏小又愚笨,或者欺我新來,那會若沒阿姐幫着做事,我早就被欺負死了!後來在宮裡好歹能吃飽了,我一天生得比一天好,連沒進宮前,號稱村裡生得最好的阿姐也比我不上……可因此卻招來更多人嫉妒,那會一些粗使宮女沒事就愛尋我的不是,說着說着就要掐我臉,我身上被她們掐得成年累月沒一處好地方……若不是偶然遇見嬤嬤你……”她把頭俯伏在老婦的膝上,眼淚透過衣裳一直濡.溼了老婦的膝,幽幽道,“孫嬤嬤,你才見我時就說我是會有大造化的人,所以要我隱藏起來莫叫宮裡貴人遇見,如今我的確貴爲右昭儀,可你沒說阿姐也如此,所以我勉強留她下來反而害了她嗎?”
“嬤嬤,你說在這宮裡就要心狠,我以爲我對阿姐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了。”孫氏低低得道,“可如今我見了那平安符,我才知道阿姐始終是阿姐,我這輩子欠她的……就是把唐家擡舉上了丞相之位,也還不清了……”
她攤開手,掌心那張從唐氏最後送來錦盒的香囊裡取出的平安符,早已被揉捏成團,這是當年孫氏進宮,她那後來活活餓死的阿孃忍餓跋涉數十里,爲女兒求來的,是孫氏進宮後最爲珍惜之物,四年前,她勸說原本定意要出宮的唐氏與自己一起留下來侍奉姬深,享受富貴時,爲了打動唐氏,曾將這平安符連香囊一起送與唐氏,說了一番極爲感人肺腑的話,使得唐氏下定決心丟開了少年時心頭的那個人,決意與她同在宮闈攜手搏一番富貴榮華……
如今言猶在耳,唐氏,卻已經去了……
甚至她的葬禮,連宮嬪的標準都比不上,只能是庶人之禮下葬。
老婦孫嬤嬤安靜而悲傷的望着膝上的孫氏,卻只能長長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