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隨駕西極行宮的人,並姬深——他是帶着右娥英一起過來的——都到了和頤殿。
高太后不冷不熱的叫了起,歐陽氏侍立在她身後,眼中的恨意幾乎都要流淌出來,當年那一次春狩,去的時候,她雖然才被處置過,卻還是高高在上的凝華,尊貴而驕傲,那時候何氏不過是區區的容華、顏氏是充華,戴氏也不過是個世婦,司氏是御女,牧碧微更只是小小的青衣,連散號都算不上!
如今這殿下行禮的人中,除了司氏依舊是御女外,竟都封了妃,牧碧微更是越過了何氏、顏氏,高踞九嬪之首!比歐陽氏最高的位份同級,還要越昭訓一位!連當初被歐陽氏摑了一記耳光的戴氏,如今也是九嬪之一了……
反觀歐陽氏,因是匆忙過來喊冤,又要博取高太后的同情,衣裙不說襤褸,卻也極舊了,釵環都是極差的,面容枯槁眼神黯淡……可見即使有高太后的維護,這幾年她也沒少吃苦!
看到歐陽氏,妃嬪中,除了右娥英之外奉召而來的人都露出一絲訝色。
牧碧微與何氏也不例外。
高太后並不理會,叫姬深與右娥英坐下,其他人卻仍舊站着,淡淡的問:“哀家身邊的人,你們可還認識嗎?”
牧碧微故意認真打量了幾眼,纔有些不確定的道:“可是歐陽美人?”
聽了她的話,姬深纔看了眼歐陽氏,咦道:“果然是她,母后着她過來做什麼?”
見姬深進來看都沒看自己一眼,歐陽氏已經極爲委屈了,如今再聽他這漫不經心的語氣,心頭一酸,又見陪在他身邊的右娥英年輕美貌,一身盛裝當真是灼灼其華,心中越發的悽苦,怔怔的想到當初自己到底是爲什麼進的宮……
高太后對姬深的話很不滿意:“今兒的謠言你還沒聽見?”
姬深這兩日一直在錦瑟殿,卻是當真沒聽到什麼謠言,因此就詢問的望了過去。
高太后見右娥英聽到“謠言”二字時撇了撇嘴角,知道定然是被她攔了一把,到底是嫡親外甥女,高太后皺了下眉,沒說她什麼,只簡短道:“三郎先看一件東西吧。”
當下宋氏就親自託了那方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上前,這幾年,姬深早就把歐陽氏忘到了九霄雲外,連歐陽氏當面都沒認出來,哪裡還記得這塊硯臺?拿到了漫不經心的看了看,隨手丟回漆盤裡——這一丟歐陽氏和何氏都有點心驚膽戰的感覺,只聽姬深問:“是前朝古物,極不錯的,可是母后新得來?”
見他居然以爲自己把他叫了來是爲了鑑賞硯臺,高太后一噎,拍案怒道:“當年你在西極行宮裡頭認爲柔娘謀害宮妃,將她貶位去殿,冷落數年,那時候被視爲證據,被你摔了的是什麼?!”
被高太后這樣提醒,姬深才醒悟過來,重新拿起那硯臺一看,高太后緩了口氣,冷聲提醒道:“你看後頭歐陽家老太君親自使人刻上去的字!”
“這纔是那塊硯臺?”姬深好歹還沒蠢到問一句當初打碎了怎的又好了,皺眉道。
卻見底下何氏也是一臉驚訝,當真是惟妙惟肖。
高太后冷着臉喝道:“何氏,你可知罪?”
“回太后娘娘的話。”何氏上前,跪倒在地,一臉驚訝茫然的道,“妾身也覺得奇怪啊,當初,妾身也記得歐陽美人的手裡就只有那麼一塊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因此歐陽美人送給妾身時,妾身也沒多想……怎麼當初那塊不是美人時常把玩的那塊嗎?”
見她狡辯,高太后大怒,就聽右娥英冷笑了一聲,搶先喝道:“如今證據俱在,你還裝什麼糊塗?”
一聽她這麼說,何氏就曉得右娥英不但已經聽到了謠言,甚至還把當年的事情都盤問過了,她也不急不慌,道:“右娥英這話說得妾身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這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是前朝古物,十分的珍貴,惟有世家望族,或書香門第纔能有,妾身的出身,這裡誰不清楚呢?哪裡會有這樣珍貴的東西?當初歐陽美人將之視爲珍寶,妾身雖然也見過幾次,卻從來不敢仔細看的,惟恐有所損壞,後來歐陽美人送給了妾身,妾身心裡也驚訝的很,又想着這東西是歐陽美人的陪嫁,故此小心收管,加上翌日就病了,後來又出了事……自然也沒細看,卻不知道美人那裡是有兩塊的。”
聽她口口聲聲的把事情推個乾淨,右娥英鮮豔的紅脣勾起,冰冷的笑了一笑,道:“是嗎?縱然歐陽美人手裡有兩塊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那麼爲什麼先前那塊被你呈給表兄做證據,被表兄親手摔了,如今這一塊,竟是在祈年殿裡被搜查出來的?”
她環視全殿,悠然道,“本宮方纔來時問過了宮裡的老人,都道何宣徽你之前是與左昭儀曲姐姐親近,一直到了那次從西極行宮回來之後,就一下子和剛剛畏罪自盡的孫氏親近起來了!”
說着就對姬深道,“表兄,這分明就是何氏與孫氏串通了起來,有意污衊歐陽美人!”
右娥英這番話問得合情合理,姬深如今對何氏的情份到底被新寵們分掉許多,只不過,比起早就忘記的歐陽氏還是要好得多的,當下皺了眉問:“錦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何氏就一臉委屈的道:“從那次西極行宮回來之後妾身的確和已經沒了的孫御女親近,只是陛下也曉得,當時孫御女有了身孕……妾身也只是想過去沾一沾她的福氣啊!後來呢,一來二去的就熟悉了,妾身就常常過去了。”
“何宣徽這話說的彷彿很有理。”右娥英立刻道,“只不過本宮聽說,表兄宮裡頭一個傳出好消息來的應該是西平公主的生母、當時的姜順華吧?姜順華還曾是何宣徽你的主位呢!雖然你當時已經搬到了如今的景福宮,單獨做一宮主位了,可你打從進宮起,就與死了的庶人唐氏不和睦,那唐氏向來就和孫氏交好的,按理說,你怎麼也該與姜氏更親近,而不是孫氏吧?”
眼看姬深眼色又轉爲狐疑,何氏面上委屈更盛,道:“右娥英打探的消息是極詳盡的,只是右娥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初妾身晉位容華之後,還在平樂宮裡繼續住了約莫半年左右的,這是因爲妾身當時進宮不久,單獨執掌一宮恐怕無以服衆的緣故,因此太后垂憐、左昭儀愛惜,讓妾身跟着先姜昭訓住着,熬一熬資歷再單獨居一宮,也是太后和左昭儀對妾身的愛護!”
只聽她此刻說的情真意切,還真要以爲她是滿心感激,牧碧微暗忖何氏果然厲害,就連當初太后故意打壓她,使她晉了容華也不能單獨居一宮正殿都用上了,果然何氏繼續下去——
“後來妾身卻是倉促搬出平樂宮的偏殿綺蘭殿,住進如今的景福宮定興殿的。”何氏抿了抿嘴,道,“這是因爲先姜昭訓有孕後,喜歡清淨,所以求了左昭儀打發了妾身,右娥英請想,這樣子,妾身還怎麼敢再去打擾先姜昭訓了呢?也只好往祈年殿沾喜氣了。”
右娥英也沒想到她的回答如此縝密,一時間沒能挑出錯處來。
高太后按捺不住,怒道:“好個能言善辨的妃子!”她喝問道,“你當初做什麼要和孫氏親近,哀家心裡有數,也懶得多問,只問你一句,孫氏那裡的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你敢說你脫得了關係?”
就對姬深恨鐵不成鋼道,“三郎你不要糊塗下去了!分明就是這毒婦先奉承着柔娘,哄得柔娘信了她,再趁柔娘不留神的時候,將那茂林修竹隱月澄泥硯並香凝墨都偷了去!又尋了差不多的一塊來,先一塊在西極行宮陷害柔娘,若是那次不成功呢,指不定還有旁的毒計來對付柔娘……她們就是鐵了心要把宮裡出身好的妃嬪都除了去!”
說罷還不解恨,又罵道,“如此卑劣惡毒之婦,合該處死以正宮規!”
見高太后已經明擺着動了殺心,何氏、牧碧微還能不動聲色,顏氏低着頭,微微一驚,戴氏、司氏的臉色就是明顯難看了起來。
姬深不太高興公然被高太后罵成糊塗,何況當年之事是他親自定的罪,如今卻又翻出了一方硯臺來翻案,豈不是在說他當初無能?他本來就不喜歡歐陽氏了,如今就覺得爲了個歐陽氏興師動衆的好生無趣。
姬深便道:“母后,如今已是事過景遷,爲了區區一個美人,如此勞動諸妃,不太好罷?”
高太后拍案大罵:“混帳!柔娘侍奉你也有兩年,乃是你表姐,殿下這些算個什麼東西?!”
“如今她也不過是個美人。”姬深被罵得怏怏道,“母后卻連光猷都召了過來,三郎年幼,西平也不大,都需要母妃照料的時候……”
他這話隨口就說了出來,歐陽氏卻是全身一震,整個人都差點沒站住腳!虧得宋氏在旁默不作聲的扶了一把纔沒繼續失態下去。
聽他拿皇嗣說話,高太后怒氣略緩,冷冷的道:“又不是叫她在和頤殿裡生根發芽,不過是叫她過來問個話,再說澄練殿裡的侍者這般無用,竟要她親自看着不成?做主子做到了事必躬親的份上,索性也不必做主位了!”這就是說若牧碧微離開之後,若西平公主和姬恊有什麼不好,那麼責任還是要向牧碧微問。
牧碧微低着頭,眼神冰冷。
姬深實在不想爲個他早就沒了興趣的歐陽氏到底清白不清白費神,便道:“母后若是覺得歐陽氏委屈,那就隨便給她提個位份罷?”
這敷衍的態度,連底下忐忑的妃嬪都替歐陽氏感慨唏噓,歐陽氏的臉色更是刷的煞白——高太后哪裡肯?當下就森然道:“若是哀家一定要查個清楚呢?”
姬深還待勸說推委,卻是右娥英目光滴溜溜的在何氏身上轉了一轉,笑着道:“表兄,我也很好奇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聽說這歐陽美人,乃是姨母親自給表兄挑進宮來的人,姨母怎麼會給表兄挑不好的人呢?何況若這歐陽美人是被冤枉的,那麼那等矇蔽聖聽、欺君之徒,自然也要追查到底,否則以後誰還肯對錶兄說真話?豈不是亂了套了?”
她一邊說一邊抓着姬深的袖子左搖右擺的撒嬌,姬深被她糾纏不過,到底勉強答應了下來……
高太后見親生幼子對自己這個母后的態度敷衍了事,對寵妃卻是言聽計從,心頭當真是鬱悶得沒法說,頓了片刻,才繼續詰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