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雖說在祖父、先帝陸續去後,心思就不在那朝政上,但經由兩代帝王打下的基礎着實不差,又正當壯年,去了大半個時辰,中間虎嘯連連,雖然在遠處,但在牧碧微這邊聽來也是餘林震動、羣鳥驚起不歇——最後姬深打頭回來時,雖然袍服染了許多血跡,面上卻喜色難抑,身後聶元生倒是衣冠整齊,幾名飛鶴衛以林中枯藤編了一隻大網,卻是將那頭虎直接拖了回來——所謂虎死威猶在,幾匹駿馬包括踏雪,對着那虎屍都有些戰慄之意。
到了近前,衆人自然是阿諛之辭如潮,牧碧微見姬深跳下馬來,動作矯健,還道他身上都是虎血,但面上也作了擔憂之態,迅速含上淚水過去驚道:“陛下肩頭這血……”
“大半是斬虎時飛濺到的,不留神倒被那畜生劃了一道傷痕,並不要緊。”姬深因獨自獵殺了一頭成年山虎,心情愉悅,也不將一點傷勢放在心上,依舊喜笑顏開的道。
“陛下乃萬金之軀,受了傷怎麼還能說不要緊?”牧碧微嗔了他一句,旁邊阮文儀早就取了藥與清水來,與牧碧微就地替姬深解了上衣,清洗傷口敷上藥粉,因姬深雖然殺了那虎,但他執意不要旁人出手,獨自戰下來,到底也有些脫力,又受了傷,衆人苦勸之下,盡了興的姬深便點頭同意提前回行宮。
回到行宮,隨駕的妃嬪自要過來,見到姬深受傷,都是大吃一驚,歐陽氏尤其惱怒牧碧微伴駕下場——歐陽家書香門第,女郎當然不會去學騎馬,但去年秋狩,孫貴嬪帶頭,妃子們因知道姬深好這個,卻都學了一手的,在馬上開弓固然做不到,但陪姬深馳騁倒也無問題,可姬深這回雖然因着高太后的緣故帶了她過來,對她卻有點不冷不熱,不但在路上只召了何氏與牧碧微在帝輦裡陪伴,到了這裡的兩夜,召幸顏氏、何氏,戴氏與司御女好歹還上前服侍了一場,歐陽氏卻連宣寧長公主過來都沒被叫出來,姬深的態度叫歐陽氏既害怕又擔心,如今見他受傷,又看牧碧微藉着攙扶緊跟在旁,便覺得是個機會,當下先拿帕子揉紅了眼睛,上前泣道:“陛下好端端的出去,怎的就受了傷?這叫妾身回宮後如何與太后娘娘交代呢?”
姬深今日雖然受了傷,但興致卻極高,見歐陽氏這麼一哭,倒也沒覺得掃興,畢竟歐陽氏亦是個美人,這般梨花帶雨他亦是喜歡看的,卻覺得她的傷心十分熨帖,親自以沒受傷的這邊手臂攜了她安慰道:“不過是閃避時不仔細,被劃到些皮肉,如今纔是春狩第二日,回去時早已恢復,不告訴母后就是了。”
“妾身見着陛下受了傷,比妾身自己受傷重十倍還要難過呢!”歐陽氏見姬深對自己親近起來,心頭暗喜,面上卻依舊楚楚哭訴道,“只是妾身就奇怪了,聞說牧青衣乃是武將之家出身,也是會些拳腳的,雖然沒法與陛下比,可既然是陪陛下出獵,如何陛下遇見了危險青衣卻好端端的在這裡,衣裙鬢髮都不亂?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她這麼一說,何氏、戴氏、司氏,包括膽子最小的顏氏都立刻看向了牧碧微,見她一身紺青色對鵝錦胡服果然是整整齊齊,早上出門前梳的髮髻亦只微微鬆散,而且氣定神閒,完好無損的模樣。
司御女是安福宮裡住的,自然是孫貴嬪因自己有孕不能隨行,唐隆徽寵愛日漸淡薄不說,沒了孫氏在旁護着,單獨與何氏一起到西極行宮伴駕,不被何氏抓住機會一踩到底纔怪,唐氏怎麼說也是個隆徽,就算她如今已經沒法分寵爭寵,但有她在,好歹能佔掉一個上嬪的名額,又和孫氏是沒富貴前的知交,孫貴嬪當然不肯叫她就這麼落到何氏手裡去。
唐隆徽往下,姜順華有孕且也不屬於孫貴嬪一派,顏充華出身卑微然膽子太小,誰都不敢得罪,也算不上屬於孫貴嬪這一脈的,世婦裡頭有幾個依附孫貴嬪,且容貌城府都不缺的,但那些都是被高太后一再打壓,因此無法晉入妃位,孫貴嬪如今自己都被莫作司困在了安福宮,也無力安排這些人,只得將同處一宮的司御女塞了過來——歐陽氏這樣明擺着對牧碧微發難,司御女當然也不能放過,當下跟着詫異道:“凝華娘娘不說,妾身還沒發現,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顏氏照舊低了頭不敢參與進去,戴氏皺了下眉,她對何氏嫉恨極深,又因昨日被何氏擺了一道,自覺可以拉攏牧碧微一起鬥何氏,這會便想替牧碧微開解一二,就開口道:“不要耽擱了,陛下身上有傷,還是先請了隨行太醫過來再說。”
“陛下受了傷,太醫如何敢遲延?必然就要過來了,倒是陛下受傷,陪伴左右的奴婢居然毫髮無損,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此事豈可不查?”歐陽氏不想這戴氏區區世婦也敢與她唱反調,她自恃家世與高太后的庇護,是連孫貴嬪都敢出言譏誚的,如今又自覺拿住了把柄,當下毫不客氣的橫了戴氏一眼,冷笑着道,“牧青衣你可有話說!”
戴氏到底不太敢與歐陽氏相爭,心頭暗哼了一聲低下頭,見不遠處何氏卻一直沒出口幫着打壓牧碧微,暗覺奇怪,她可不認爲何氏有那個心胸,只聽牧碧微脆聲道:“凝華娘娘這番話說的可也太小覷陛下了,陛下何等英偉,區區一虎,哪裡有奴婢救駕的餘地?”
“哼,若是本宮在側,見陛下有了危險,縱然明知不敵,也必然甘心上前,爲陛下擋下此傷,以換取陛下無恙,你這奴婢不思己過,反倒在這裡狡辯起來了?”歐陽氏柳眉倒豎,怒斥道!
“凝華娘娘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奴婢已經說過了,區區一頭山虎罷了,以陛下的武藝,輕鬆便可擒下,今兒那頭山虎可不就是陛下一個人所殺?陛下要獨自殺虎,奴婢又怎麼敢敗了陛下的興致?”牧碧微斜睨她一眼,卻走到一旁斟了一盞酒,伸手摸了下,覺得盞壁略溫,知道這定然是歐陽氏等人中的誰準備的,她也不問,直接捧到姬深跟前,傲然道,“所謂龍回大海、虎入山林,乃是言此二物得地勢之利何等可畏!然陛下今日卻於林中獨自斬殺成年之虎,可見陛下武藝高強!我大梁有如此英偉之主,必然昌盛萬代!凝華娘娘明知陛下此壯舉,卻不思慶賀陛下,反而緊盯着陛下隨行之人並未照拂好陛下——卻不知陛下勇武,莫說奴婢,縱然飛鶴衛中精銳怕也不能敵,之所以仍舊帶着飛鶴衛,不過是爲着天子顏面排場罷了,實際上陛下之武藝,單槍匹馬,又何嘗不能掃蕩全場?”
她絕口不提姬深的傷,但這番話說的正是姬深所喜,居然一點也沒在意牧碧微對自己傷勢的疏忽,反而接過酒盞一飲而盡,拊掌大笑:“微娘此言甚好!朕乃天子,自有上天庇護,況且自幼習武,區區小傷,何足掛齒?”他雖然沒有明着責怪歐陽氏,但這番話中的意思也有覺得歐陽氏掃興的意思。
歐陽氏見姬深這般偏心,那指責牧碧微明知姬深有傷還要進酒的話就說不出來,臉色白了一白,還欲說什麼,卻被身後的邵氏用力拉了一把,暗示她莫要繼續說下去,只得咬着牙黯然退到了一旁。
因姬深方纔那番話,何氏等人自然不敢繼續在他的傷勢上作文章,紛紛問起了狩獵山虎的經過,牧碧微看她們一臉驚訝與崇拜,心道能在這宮闈裡待下來這演戲的本事到底不能耽擱了,姬深果然對今日的舉動很是引以爲豪,當下也不用牧碧微轉述,親自眉飛色舞的說了起來。
何氏等人自然是聽一句贊他一句,姬深越發的飄飄然,不想說到關鍵處,外頭卻傳來一聲清喝:“陛下受了傷,你們爲人姬妾不思體貼照顧,卻在這裡纏着陛下說東問西,耗費陛下精神,這是哪門子的后妃之德!”
隨着喝聲,一人急步入內,華服珠釵,雲鬢花顏,只是此刻一雙美目中滿是怒火,粉面含霜,氣勢傲人,正是聞訊趕來的宣寧長公主,身後是阮文儀領着隨行的太醫。
宣寧長公主雖然這幾年都未與姬深照過面,后妃裡頭見過她的更不多,但如今這裡的歐陽氏,最大依仗就是高太后,即使貴爲凝華,也萬萬不敢惹了高太后這個唯一的親生女兒生氣,何氏投的是高太后這派,當然也不敢拂她面子,餘者顏氏懦弱,戴氏不欲無事生非,司氏雖然不喜宣寧,但自知寵愛無法與孫貴嬪比,自然也不敢開口,因此宣寧長公主這麼一訓斥,殿中聲音嘎然而止,方纔的嬌問鶯語一時間都歇了下去,這麼一靜,姬深覺得掃興,但他對姐姐到底與妃嬪不同,並未生氣,只是笑着解釋:“二姐不必擔憂,本就是小傷而已,怎就勞動二姐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