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七月,天氣越發炎熱,方琮恨不得日日待在冰窖門口過活,水色唯恐她貪涼受寒,只能將冰窖鎖了門,小心保管鑰匙。方琮吃不得涼東西,又不能整日都泡在涼水裡,現下更是沒了冰窖的指望,只好頂着酷暑散發怨氣。水色擔心方琮折騰太過,只好提前打點了店面陪方琮去山間避暑。
方琮唯恐亞城城郊的山寺位置不夠高,位置夠高的山寺又沒了乾淨客房,因此特意託人去雲間寺打點了一番。雲間寺位於亞城西側的霧香山頂,距離亞城有一天的車程,此處風光秀美香火鼎盛是皇室寺院之一,普通百姓只可入偏殿供奉,正四品以下官員及家眷不得留宿寺中。皇室成員大多有避暑的去處,更何況如此酷暑又能有幾個虔誠的人來上香?所以方琮盯準了這處清靜幽涼之所,帶着水色去消夏。
水色知道此番是去雲間寺,行裝不可太過簡素,因此一概物品皆按照以往在北方生活時的份例安排,兩人在山門前打發了車馬,定好下月初再來接人。雲間寺地勢頗高,入了山門就是數不清的層疊石階,方琮和水色循階石而上,轉過一個平臺便有僧人上前問好。水色忙上前還禮,僧人見兩人衣着談吐不俗,又聽說是王相府三少夫人親自安排來的客人,心下認定兩人非富即貴,當即帶兩人往大殿後的客房去。
山風清涼,方琮看着遠處山巔圍繞的淺霧,只覺得心曠神怡。僧人將兩人送到一個乾淨清幽的小院就要離開。方琮輕咳一聲:“小師傅,我們主僕要在此暫住一段時日,原該即刻到佛前參拜供奉,但我身體太弱實在不能堅持,這是我一點心意,勞煩小師傅替我供奉在佛前吧,水色。”
“勞煩小師傅了。”水色遞過去一張銀票和一點碎銀,“我家主人身體虛弱,本月來貴寺只爲能安靜休養,日常起居亦不敢多加勞煩,若貴寺這段時日裡另有安排還望能先行告知以免衝撞。”
僧人收了銀子:“施主無需在意只管安心休養,若有吩咐也無需客氣,小僧不打擾了。”
方琮在寺中悠閒地住了幾日,某日晨起方琮見窗外山霧正濃便對水色淺笑道:“我真是熱糊塗了,只知道山高涼爽,倒忘記亞城氣候比北方溫暖許多,高山之上會有霧氣的道理,可惜沒把嵐香帶過來呢。”
水色也笑:“收拾行裝的時候只覺得累贅,恨不得把包裹都丟下,等在此住下了才知道帶的東西還不夠。說起來蘇琉也算有心了,曉得主人怕吵,安排了這個安靜的住處,再過幾天就是中元節,這陣子寺中香火大盛,咱們這邊竟是一點聲音和味道都沒傳過來,這般幽靜倒也算是難得了。”
方琮搖頭:“蘇琉哪裡會計較這些,不過是寺裡的人忌憚她的身份才這樣細心安排,看樣子她最近應該過得很好。水色,今日寺裡的早課結束後,你去前面大殿打點着,讓僧人們將水容的那份香燭和祭品都備下。青山小廟那邊我也做了安排,自有人過去祭奠,今年的中元節咱們陪水容一起過。”
水色心中溫暖,卻怕方琮見她哭泣而更加傷感,因此面上淡淡地輕應一聲,她見窗外霧氣開始散去,當下提起精神服侍方琮洗漱更衣,自己繫上面紗往大殿去了。水色安排好一應事宜回到房中卻發現方琮並不在,她趕忙回身卻看到錦盒中的面紗少了一條又放下心來,方琮定是去外頭散步了。
方琮沿着院子後側的小路想往山頂而去,擡看見前方的院牆橫伸出一截嬌紅山花,趁着清晨柔光越發嬌豔可愛。方琮有心賞玩便改道過去,靠近了才發現院牆之後竟是一處更靜的院子,方琮見夾道地面上猶有幾瓣落花,料定此處無人居住,遂信步而入向着那樹山花而去。方琮順着夾道彎來繞去,就在她以爲迷路的同時卻聞到了熟悉的悠遠綿長的香氣,方琮一怔就要轉身離開,但熟悉的香氣已經逼近,她慢慢轉身頷首笑道:“許久未見,九爺一切安好?小女不知九爺在此清修,多有打擾,望九爺恕罪。”
九爺在此悼念亡母,十一早就打點寺廟上下不讓生人打擾,因山寺位置頗高早晚有些山霧,所以他將那盒嵐香帶來,每日早晚焚香祛潮。在嵐香悠長的香氣中,九爺時常會想起初見那日方琮瞧着窗外落雨發呆的神情,此刻在此處見到方琮,他心下頗有幾分驚喜。九爺見方琮臉覆面紗,眉眼低垂,不由打趣道:“不知者不罪,況且佛家淨地,我也不過一介凡夫俗子,哪裡就能恕人罪過了?”
方琮自然聽出他話中的意味,當下便擡頭笑言:“九爺說的是,小女子不打擾九爺清修,先行告辭。”
九爺急忙道:“方姑娘留步!”
方琮心下一驚,瞬間明白這位九爺果然已經打聽過自己的背景了,隨即止步回身笑道:“九爺?”
九爺自知唐突,更不該突然就這樣稱呼,畢竟兩人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且每次都是爲了商談,根本談不上私交,尤其是方琮從未告知過自己的姓名,可如今他卻這樣直呼其姓……但是他真的不想方琮只打個招呼就離開。九爺看着方琮略帶詢問的眼神,定了定心開口道:“方姑娘爲何會來這裡?”
方琮想起水色說過他曾跟在蘇琉的馬車後面,現在又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他究竟打探到哪一步了?如果什麼都知道,那麼和盤托出纔是最明智的選擇,如果他尚未知道且又與蘇琉有關係,此刻道出蘇琉的存在似乎不妥,但是早晚都會被知道的事情,瞞着更不妥。方琮眉眼彎彎道:“我來避暑啊。”
九爺面上露出一絲詫異,方琮這個答案避重就輕又解了疑問,可是並沒有真正回答他。就他所知方琮並沒有官家的背景,雲間寺是皇家寺院,平民百姓連正殿都不能進,而她能清晨便在自己暫居的院中出現,顯然是住在這裡的,但怎麼可能?方琮答完話卻並未離開,繼續笑眯眯看着九爺,那樣子似乎就是在問:九爺爲何也能在這裡?九爺心中一震,面對方琮帶笑的眼神,總算記起兩人沒那麼多交情,實在談不到彼此身家方面,這樣的問題就和方纔自己唐突喊她一樣,越界了。九爺看着方琮清亮的眸子,鬼使神差般開口:“我來陪伴亡母。”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很花費了些心思打點,才能住在這清淨處。”
方琮心下了然,九爺這等頭面人物,連宮中都有關係,更何況一個小小的雲間寺?自然是想住就住進來了。不過九爺的一句陪伴亡母,倒意外撞進方琮心間,她憶起當年母親爲了保全她,不惜讓她將宮主之位讓給母親的婢女,母親的苦心她能理解,只是她爲此實在失去了太多太多……方琮垂目而思,許久才道:“佛寺相遇實屬偶然,小女無心攪擾九爺清靜,只今日聽聞令堂已逝,心中頗爲不忍,但小女只是外人不便祭奠。九爺若帶着嵐香,可先用冷茶浸泡香片再沾上烈酒焚香,小女以此香遙祭令堂。”
九爺心知她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香氣纔有此一言,但以香祭奠實在有心,正要多謝一聲,擡頭才見方琮早已離開。九爺心中若有所失,轉身回去依方琮之言調試香料,香片進爐頓時滿室幽香,香霧嫋嫋間彷彿能看見茫茫風雪,隱隱又能聞到一絲暖香,冷中帶暖,着實難得。九爺展顏一笑:“方琮啊……”
水色剛做好一份素點,尚未裝盤就見方琮匆匆進來:“水色,別忙了,收拾東西,我們即刻下山!”
水色撿了幾塊點心送過來:“主人先吃些東西再說,主人臉色怎麼這樣難看,難道是出了什麼事?”
方琮摘了面紗,沒碰點心只喝了點水:“方纔散步的時候我見某處院牆上伸出一枝開得甚好的山花,不由起了玩心,順着路走進個院子就看見了九爺。我們攀談了幾句,他說在此悼念亡母,我一時糊塗,將嵐香的另一種用法告訴了他……此刻不走,恐怕明天咱們就要在這裡接待九爺了。”
水色道:“主人在擔心什麼?”
方琮搖頭:“九爺特意跟我說,他是拜託朋友打點了纔來這裡的,水色,這句話好奇怪。”
水色思索片刻才道:“確實奇怪,九爺連宮中都有關係,住在這裡理所應當,實在不必在主人面前多此一言。主人莫不是因此而擔心九爺真正的身份,不想牽扯是非,所以急着撇清?可若當真如此,主人就這樣走了,豈非顯得太過刻意?若是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就更加麻煩了。”
方琮嘆氣:“我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可是水色,別忘了相較於他,或許咱們的麻煩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