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的腳步聲很輕,在深長的暗黑宮廊裡伴着一點微光向前移動。方琮沒有直接用密語召喚屍傀聚集,她想要先親眼確認宮中的情況糟糕到何等地步。本來她也不想這樣做的,可惜華琰攔在地牢門口的舉動讓她察覺到了異樣。若非屍傀這邊糟糕到了極致,華琰又怎麼會費心思來阻攔她?
方琮想着心思沒留神腳下就是一絆,她穩住身形將身上所有的夜明珠都拿出來塞進提燈照亮。方琮舉高了燈盞,看着眼前的場景習慣性地勾起了脣角,她詫異於自己此刻的心情,也詫異自己此刻的冷靜。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方琮本想要繼續向前走,但腳下所有的地面都被橫七豎八的腐爛程度各異的屍體給攔住了。方琮笑着道:“祭司大人這麼急着追來,是想讓我吃藥嗎?”
華琰看着眼前的纖弱背影突然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是多餘,他深吸一口氣也笑出了聲:“我只是好奇小宮主所謂的好靜喜潔究竟是什麼意思?這裡要說乾淨也確實算安靜,不過這種乾淨嘛,呵呵,就算是見仁見智吧,也許再過一段時間這些屍體都變成了白骨,這裡纔算真的乾淨了。”
方琮提着燈盞的手都有些發抖,她搖了搖頭,聲音沒了笑意卻很是沉穩:“都是玉華宮的宮人,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但也該讓死者入土爲安。祭司大人請先回避一下,我要召喚屍傀幹活了。另外宮裡現在做事的人不多,祭司大人可能會覺得多有不便,不過我回來之前已經吩咐宮外的管事儘快挑選新的宮人,很快宮裡就會再有新人進來,到時候就勞煩祭司大人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了。”
華琰冷笑着:“現在就說這些,小宮主不覺得言之過早了麼?還是等着新人進宮了再說不遲。”
方琮連頭都沒回就發出一種沙啞怪異的音節,宮殿裡很快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各處傳來,但等了許久也沒見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方琮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手提着燈盞一首提着裙襬跨過那些屍體向宮殿深處走出,有細碎的粉末飄落在她經過的地方,地面上的屍體很快就萎縮化灰,不留痕跡。
華琰看着方琮越走越遠,突然覺得有些不安,他大聲道:“不要繼續向裡走了!”
方琮腳下一頓卻沒有回身:“總要有人來收拾殘局,祭司大人從來都不喜歡給人善後,所以我絕對不會勉強。對我而言,玉華宮是責任更是我曾經的家,無論我有多討厭這裡,我都不會毀掉它。雖說玉華宮現在變成了這樣,但只要我努力幾年,還是有機會讓這裡恢復如初。”
華琰蹙眉:“你要讓玉華宮恢復如初?呵呵,我有點好奇你要以怎樣的身份來振興玉華宮?現在的你不過是個連繼任者都沒有的小宮主而已!玉凝現在已是個理智全無的瘋子,前任宮主玉容又變成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廢物,沒有人能讓你名正言順地成爲玉華宮的宮主,這樣的情況下你想要重振玉華宮就不怕別人笑話你名不正言不順?素來重視宮規的小宮主,究竟要怎麼抉擇呢?”
方琮砸下一句“不勞費心”就繼續往前走了。華琰站在門口等着,他看着方琮在宮殿裡轉了一圈又用大半天的時間將地面的灰末全部收集起來。方琮吃力地抱着一個素白瓷的大罐子,一步一步挪着放到正殿當中的條案上:“宮裡現在已經沒有人能照顧你們了,所以我將你們都留在這裡,我會記着你們的名字,並將以後每年的今天當作你們的忌日。我回來晚了,讓你們受苦了,對不住。”
華琰看着方琮自隨身荷包中取出幾塊香餅放進一旁的香爐,很快店裡就飄出了清冷的梅香。方琮對着罐子低聲道:“此刻我身無長物,實在拿不出更好的東西祭奠你們。這梅花香是我摯友,也即前任副祭司雲璟親自配置的,是她送給我的生辰賀禮,是我的心愛之物,從沒給過任何人,每次心裡難受的時候我就燃一片,聞着這個味道心裡就會好受很多。我今日用此香祭奠你們,是希望你們往生路上一切順利,莫要牽掛,若有來生,萬不要再入玉華宮。各位,一路走好。”說着拜了三拜。
華琰突然就開了口:“所?有?人都在裡面了嗎?看起來也沒多少的樣子。”
方琮只是盯着罐子看,對華琰的話恍若未聞。清冷梅香在空蕩蕩的店中繚繞,圍着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之間先不提以前如何,現在連說話都多餘,就像這道梅香,無論聞起來有多清冷孤芳卻總有散去的一天。冷香散盡,方琮拿自己的手帕蓋好罐子,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大殿,轉身就走。
華琰還堵在門口,他見方琮過來便挑釁地看着她笑:“怎麼,難道這裡沒有密道可用了?”
方琮蹙眉看着他,猛然向後退了兩步,擡手敲擊牆面上的一塊凸起。華琰連忙側頭看過去,可想象中的密道並沒有出現,反而是他自己的腳下突然一空,他來不及發力就墜了下去!方琮向前邁了兩步,腳尖恰好停在陷阱的邊緣,她略略彎腰對着陷阱下面的華琰笑道:“有,不過我不想走,因爲玉華宮是我的地方,我想走哪裡就走哪裡。祭司大人與其在這裡擋我的路,還不如去照顧你的妻子。”
華琰四下看了看,突然也笑了:“這個陷阱的位置剛好擋在入口的地方,我會低下頭不去看小宮主的裙底風光。小宮主若是有事還請快些過去,我總算是個男人,一直等着女人從自己腦門上跨過去並不是件輕鬆的事。”說着竟然還真的低下頭去,做出一副耐心的樣子等着。
方琮勾着脣角笑了笑,轉身開了密道出去。華琰沒有等到該有的動靜,擡頭只看到屋頂,他猛然發力從陷阱中跳出來,大殿裡早沒了那個纖弱的紅色身影。華琰想了想,沿着方琮之前走過的地方向大殿深處走去。方琮將大殿裡所有的屍體都清理了,有幾個還剩一口氣的就拖到旁側的隔間裡。華琰冷眼看着那幾個苟延殘喘的半成品,脣邊勾出一個冷冽的笑意:“方琮,這一次我會阻止你。”
方琮繞回與華琰相遇的走廊,她在華琰扔下藥瓶的地方轉了一圈,找到了玉凝說的那種細小的紅色藥丸。方琮輕嗅其味發現兩個瓶子裡放着的藥丸看着相似實則藥性不同,而且兩種藥物都並非出自她之手,最重要的是兩種藥丸都有毒。方琮拿着藥丸回了玉凝現在住着的房間。玉凝似乎是在做噩夢,腦門上滿滿的汗,囈語不斷。方琮將兩種藥塞進玉凝嘴裡,沒多久玉凝就安穩下來。
房門外有腳步聲越來越近,方琮給玉凝掖好被子,起身走至房門外:“這就是你多次阻攔我的原因麼?就因爲這個,你就殺了所有的宮人?別人也就罷了,爲什麼你連寒玉姑姑都不放過!就算不看在她照顧你多年的份上,你就看在她一把年紀的份上,饒她一命又能如何?若非寒玉姑姑早就察覺到你的打算,提前安排華玹他們離開玉華宮,你是不是打算連他們一塊殺了?大家都是一起長大的,你就算多恨他們也不該下這麼狠的手!玉凝她確實不是你的愛人,可你畢竟已經娶了她!”
華琰道:“我沒有虧待過她!”
方琮搖頭:“與其讓你給了她不切實際的期望,後來又斷了她的念想,你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狠下心來對待她!最少也不會讓她那麼絕望!從頭到尾,我沒有逼着你娶她,沒有逼着你成爲孩子的父親,更沒有限制你的自由!可你是怎麼做的?宮裡有那麼多的選擇,外頭更是天大地大,你卻選了一條最窄最難的路把所有人都害了。華琰,既然你心有所屬,爲什麼不離開這裡?”
華琰搖了搖頭:“我就知道,好多事只要離開你一步就會出很大的差錯。華玹是這樣,蘭珺也是這樣,寒玉姑姑是這樣,玉凝也是這樣……方琮,在你的心裡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方琮也跟着搖頭卻笑了:“我不知道,我曾以爲很瞭解你,可後來是你讓我知道自己大錯特錯,現在想來我是否理解你其實根本無關緊要,甚至是好事,因爲想理解你的和理解你的,都死了。”
華琰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我以爲你總該知道,不是這樣的。”
方琮的笑容凝無限放大卻是因爲濃濃的嘲諷:“是的,我知道,那位在你心尖上的女子還活得好好的,她是你的摯愛,如果你連她都殺了的話……抱歉,我失言了,你的摯愛早就不是玉華宮的人,她的死活與我無關。其實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跟我再沒有關係。”
華琰道:“你就是這麼想的我?”
方琮眨眨眼:“你也說了,現在玉華宮裡沒有別人可以管我了,自然也沒有人可以管你,我不想也不願意去插手你的事情,所以華琰,你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