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直挺挺站在馬車前,不動不語。漁火也不好繼續多言。唐靖回想起十三日清晨,十四匆忙傳訊告知:方琮帶着僕從離開了濟雲寺。他既擔憂又憤怒,擔憂她的身體如何支撐得住,生氣她不懂得愛惜自己!只要她點頭,十一就可以和住持一起照顧她的病情,但她怎麼都不肯!甚至拒絕和自己見面!上次她這樣從自己身邊離開,回去之後大病一場,這時候憑着她的身體若是再病,如何撐得住!所以他讓十一先去追趕方琮的車馬,最不濟也要拖延到自己過去,沒想到卻讓她受了傷……
他趕到的時候,場面簡直是一團糟,十一失聰什麼也問不出來,他只在地上撿到了一張染血的手帕!自己當時幾乎是瘋了一樣追回亞城的安樂堂,因爲路上耽擱了許久方琮早已離去,而李大夫也沒有說出任何消息。焦躁了兩天,他終於無法忍耐,一早就攔在了朗悅莊的門外,可是方琮不但拒絕見面,甚至還說他們是“非親非故”!對,他們確實非親非故,可是,總是不一樣的,他之前就已經察覺,她贈給自己的每一件東西,對自己而言都是不一樣的!
水色聽見外面安靜下來,一時有些疑惑:“主人,他這樣是幾個意思?”
方琮也是一臉懵懂:“難道是我和柳茹的交易被他發現了?他想要帶走紫玉鐲,幫助那個男子擺脫柳嫣的控制?可是最近咱們身邊並沒有外人出現,若真是如此,消息究竟是從何處泄漏的?”
水色努力回憶着:“最近咱們身邊並沒有生人出現,無論是寺中還是家裡都足夠乾淨,不可能讓人從咱們這裡知道什麼。至於外邊就更不可能打聽出消息了,而且奴婢瞧着,九爺不像是討要東西的樣子。”
主僕二人在車裡嘀咕,沒注意到唐靖的臉色有多難看。葉十一察覺出異樣,剛想上前卻被十四輕輕扯住:“你個木頭,你幾時見過咱家爺這個德行?經過這幾天的觀察,我覺得這位方姑娘比柳嫣好上幾千幾萬倍,爺對她上心,就代表着爺已忘了柳嫣,這是好事。你別搗亂,這種事得讓爺自己明白才成。”
十一嘀咕着:“可爺看起來不像是能想明白的樣子……”話音未落,唐靖竟已轉身將路讓開,他翻身利落上馬:“我們走,十四,你也一起。”
三匹駿馬在方琮的車前開道,漁火挑挑眉,一臉淡定地駕車跟在後頭。水色挑開車窗瞥了一眼,轉身道:“主人,他們三個人騎着馬在車前呢,怎麼辦?”
方琮往車壁上一靠,朗聲笑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人家走路又不礙着誰。我睡會,到了叫我。”
水色小心靠過去,低聲道:“主人既然知道紫玉鐲出自玉華宮,那麼只要吩咐一聲,讓宮人依原樣仿製或修補就可以了,爲什麼一定要這樣再三和柳茹接觸呢?今日的會面在奴婢看來也並無必要……”
方琮歪頭看了水色一眼,慢慢起身靠在她肩上低語:“在寺中住的那幾天我就察覺到了,柳茹帶了太多的行李和貴重首飾,她只是在寺裡小住,十五那日還要去宮中探望長姐,實在沒有必要帶那麼多東西。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要離開亞城,爲了脫離柳府的控制在積攢財物,否則以柳家二小姐的身份,實在不可能會將修補一件心愛首飾的定金和酬勞還有賞錢都分開計算。”
水色搖頭:“雖然情理上說得通,奴婢也能理解,但是柳茹身上不是有血蠱麼?玉華宮的血蠱如同跗骨之蛆,除非下蠱親手毀了蠱蟲,否則就算柳茹逃到天涯海角也必須要回到柳嫣的身邊啊。”
方琮指了指身側的盒子:“不是還有紫玉鐲麼,所以昨天柳茹纔會在宮中用晚膳啊。柳茹雖然性子暴躁但並不愚蠢,她用修好紫玉鐲作爲解除蠱毒的代價,而修好之後保證完璧歸趙則可換來她的自由。”
水色蹙眉:“所以主人是要幫助柳茹,嗯,脫離苦海?所以才只收了她五百兩銀子?”
方琮撲哧一笑,忍不住想戳水色的額頭,可剛擡手就扯到了傷口,她忙垂下手臂,搖頭輕嘆:“我哪有那麼好心?這鐲子再怎麼說也是玉華宮的舊物,而且當年的代價也沒有收回來。現在好容易找到了接收的主人,我自然是要了卻這樁舊賬。柳嫣利用這個紫玉鐲得了多少好處,恐怕只有她自己纔算得清,再加上葉家的舊賬,這筆生意我們肯定不會賠錢。這段時間都沒有好好顧店,總要有些進項貼補纔好呢。”
水色這才瞭然:“原來主人安排今日會面是想要藉機告訴柳茹紫玉鐲的玄機,也對,柳嫣爲了這個鐲子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如果柳茹知道自己的親姐是爲了一個假物而傷害自己,滅葉家滿門,甚至牽扯了數不清的人,一定會和她反目成仇的!到時候柳嫣爲了掩蓋時間,一定會多出封口費的!”
方琮搖頭:“未必。柳家在亞城也算是豪門,偏偏到了這一輩竟沒有男嗣繼承,如果女兒不能攀上更厲害的權貴,柳家本家家產肯定會落入旁支。柳嫣當初入宮或許是無奈之舉,她留着那個鐲子說不定是想等以後能和舊愛再續前緣,也或許只是爲了掣肘,給柳家多一重保障。我今日所爲,一則是爲了告訴柳茹這鐲子是假的;二則是給她一個選擇的機會,選擇徹底斷開與柳家的牽絆,還是繼續沉淪……”
水色歪頭:“憑着她的性子,肯定會選擇離開柳家的!”
方琮抿脣而笑,沒有多言。少頃,漁火停了馬車,水色扶着方琮進店,剛邁步就是一愣:“你們爲什麼在這裡?!本店不做你們的生意,夥計,送客!”
方琮倒是淡定非常,她側身吩咐漁火晚間再來接她回家,言罷轉身進店對管事道:“進門皆是客,既然進了咱們的店門就要好好招待。前幾日我定了柳家二小姐的生意,稍後她就會過來商談,你們好生迎進內室,不可怠慢。”說完扶着水色的手臂,目不斜視地向裡間走去。
十四上前幾步攔住方琮,頑皮一笑:“姑娘用的脂粉真是特別,不知是在哪裡買的?”
方琮臉上鬆鬆繫了一條輕薄的面紗,迎着日光能看到臉型輪廓,她側身對着十四微笑:“姑娘的嗅覺真是特別,只是我尚在病中,今日並未妝扮。不過我的侍女倒是妝容整肅,你聞到的或許是她身上的脂粉香。水色,你今日用的是什麼胭脂,還不細細告訴了這位姑娘。啊,此處有男客,說這些女子的閨房話多有不便。這樣吧,改日你挑着沒有男客的時辰再來,如果水色也在,你再仔細問過就是了。”
十四瞧着方琮要走忙又上前幾步:“如果我說喜歡你這身衣服呢?你在哪裡做的?我也想做一身。”
方琮停步看着她,眉眼彎彎:“水色,將你的帕子送給這位姑娘,我記得那和我的衣裳是同樣的質料,然後仔細指點一下這位姑娘的縫製繡工和針法。啊,我忘了,此處有男客在,說這些女子的閨房話多有不便。這樣吧,改日你挑着沒有男客的時辰再來,如果水色也在,你再仔細問過就是了。”
十四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實在沒有勇氣再跟上去,只好眼睜睜看着方琮走過去。沒想到方琮走到內室門外卻突然轉身看着她笑道:“你難道不喜歡我的鞋子麼?”
十四低頭卻只看到方琮垂墜的裙襬,她不假思索道:“我當然很喜歡你的鞋子,可是我……”
方琮沒等她說出“看不到”之類的話就點頭道:“是了,你終於注意到這裡還有男客在,說這些女子的閨房話多有不便。這樣吧,我穿的鞋子也是水色所制的,你若真的有興趣,不弱改日你挑着沒有男客的時辰再來,如果水色也在,你再仔細問過就是了。她最喜歡別人誇她的手藝,所以定會傾囊相授。”
水色垂頭不語,扶着方琮進了內室,房門剛關上,她就幾乎絕倒。方琮卻歪着頭道:“這可麻煩了,他們若是不走,等柳茹進來了瞧見該怎麼想我呢?她若是再跟九皇子見禮,不到明天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九皇子光顧了咱們店,那就不得清靜了!你還有心思笑,你日後可要小心那個女子,她的臉上表情太多,眼裡卻幾乎沒有光彩,這樣的女子……你在宮中所學的基本課業沒有忘光吧?”
水色勉強收住笑意,仔細回想方纔那個女子的神情,終於點點頭:“寒玉姑姑的訓誡,時刻不敢忘懷:像那樣的女子,最擅於易容和僞裝。只是奴婢覺得,經過剛纔一事,那位女子的心中必定會有陰影,日後若是以僞裝的身份靠近主人定會露出破綻……”說完又笑了起來。
方琮嘆氣,盯着桌上的空茶杯道:“還笑呢,柳茹的事情今日有個結果,否則蘇琉就等不及了……”
水色抿着嘴脣起身,先給方琮倒了半杯滾水,又把黑色的錦盒放在方琮手邊,這才笑吟吟道:“主人身上有傷,只能喝水了。至於門外的蟲子,請交給奴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