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男窮盡一生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住進這方璃檐飛獸的永和宮。
處處金風雨露,爾璽彩畫,金磚墁地中的每一傢俱與飾物都彰顯了帝王家族的無盡奢華。
這已經是她來到永和宮的第十五日了,然而天子卻一步也未曾踏進過此地。
對她來說,一來慶幸,二來焦急。
天子不來此地,她沒有任何機會接近天子,便不可能偷得天子隨身所佩的龍雕玳瑁令。
這十五日間,她日日都會去坤寧宮向楚後行禮。
起初,楚後言語尖酸,見天子一日不曾留宿永和宮後,也就收起了那副警惕與處處相對。她終於明白了皇宮的可怕,只不過是被封了一個貴人,就被楚後跟防賊一樣提防算計着。不知道雲姐姐在皇宮的這些日子裡,到底是如何挺過來的。
想起雲姐姐,勝男難免會想起清王。
她是一個極其堅強的女子,剋制着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卻還是不經意地又想起這個讓她刻骨銘心的男人。
不知這十五日,他過得好不好?
他不幸福,她亦悲苦。
深知只有雲姐姐纔會給清王帶來幸福的勝男,自然也知道再不偷得龍雕玳瑁令,只怕三個月孝期一滿,天子又將會把雲姐姐接入皇宮。到時候又會掀起什麼風波,她無法預知,但深深地感覺到惴惴不安。只有讓清王與雲姐姐遠走高飛,這一場痛苦的四角戀,纔會得以平息。
這一日,天色漸晚,墨色的天空中劃過最後一絲晚霞。
乾清大殿前緩緩走來一位亭亭玉立,滿面紅霞的娘娘。勝男今日特地塗了不厚不濃的粉,打扮得矜莊得體,花鈿落額前,耳畔垂明珠,款款情深,楚楚動人。簡直就像是從花叢中走出來的一位仙子,有着讓人由之懾魂的魅力。
這是一向喜歡簡單,討厭盛裝的她所反感的,然而卻又不得不這般打扮。
乾清大殿的徐公公見了,眼睛跟鑑賞珠寶似地在主子身上打了個轉。這些日子來,天子不曾寵幸任何一個娘娘,整天板着一張臉,讓人不寒而慄。若是眼前的這位主子討得了天子的歡心,讓天子龍顏大悅,那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日子也會好過。於是乎熱臉貼過去,尖着嗓子笑盈盈地道:“奴才見過娘娘,皇上正在裡面批閱奏摺,奴才這就去稟報。”
勝男檀口輕吐,回笑道:“多謝公公。”脣上的胭脂對勝男來說,簡直就是累贅,讓她連說話也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吞進肚裡了。她向來喜歡高筒皮靴,對這個足有十公分的繡花木履簡直是無法駕馭,走起路來步步是瞻,生怕摔倒了。旁人看來,卻以爲她端莊得體,走路優雅,殊不知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折磨。暗暗在心裡罵了一句,真他媽煩人。但是一想到接下來要完成的任務,她不由地正了正身,且見徐公公笑盈盈地走回來,道:“娘娘,皇上請你進去。”
她點了點頭,跟隨在徐公公身後進了大殿,見天子擱下筆擡頭望來,“有事嗎?”
勝男見白玉案桌上的香幾緩緩散着輕煙,迷漫開來正好映下天子的一臉俊容,若是換作其她的妃子,恐怕早被天子這一輕笑給迷得神魂顛倒了。然而,她卻強裝出笑意來,輕柔地回稟道:“皇上,臣妾在宮中備有美酒佳餚,望皇上賞個薄面,移駕永和宮觀花賞月。臣妾宮中的虞美人可是開得正豔呢。”
天子緩緩起身,一身人中龍瑞之氣,輕笑道:“正好朕乏了,那就擺駕永和宮吧。”
初入永和宮,檐下的旋子彩畫前掛着一塊金晃晃的牌匾,行楷四個大字--儀昭淑慎。天子緩緩低頭
,倒覺得這四個字與章貴人的外形頗爲相附。他別有深意地側過頭睨了一眼矜莊大方的勝男,心裡冷哼,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寧肯委身此地?
天子心中的戒備,絲毫不露在臉上,始終一派鎮靜。
勝男領着天子穿廊而過,步入宮殿後花園的亭閣之中。四處地面上開滿了七彩的虞美人,柔和的宮燈鋪照在一片接一片的鮮花上,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皇上,臣妾敬你一杯。”勝男端起手中金樽,笑意盈盈地呈在天子身前。
天子卻是紋絲不動,輕輕眨了眨濃郁的睫毛,笑道:“朕不想飲酒。”
亭中美酒佳餚乃宮人預先準備,緩緩散着一股股誘人的香味,伴着這風景佳處,這滋味簡直是塞過神仙。
勝男見天子不爲所動,檀口輕吐道:“皇上,不如讓臣妾爲你彈奏一曲吧。”
“你向來喜好舞刀弄槍,還會彈琴唱曲?”天子挑了挑眉,表示質疑。
勝男卻莞爾一笑,“臣妾尚未出閣時,父親大人常逼着臣妾琴棋書畫,臣妾雖然無心於此,卻bi不得已粗學了一二。臣妾笨拙,還請皇上切莫見笑。”
天子挑了挑眉,“那彈來聽聽。”
勝男繞過天子身後,垂眸別有深意地睨了一眼掛在他腰間的那塊龍雕玳瑁令,半透明的甲骨材質在宮燈照耀下灼灼其華,金玉繆龍蜿蜒其中。她的目光不由被這塊令牌深深吸引,心靈猛地一陣震撼。
緩緩坐在鳳尾琴臺前,輕捻慢攏地彈奏起一曲悠揚的曲子來,檀口輕吐地唱道:“今夕何夕兮,得見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音一詠三嘆,迴環往復中。
勝男邊唱邊別有深意地打量着對面轉身而來的天子,目光時不時地落定在他腰間的那塊龍雕玳瑁令上,擡眸間正巧撞上天子精銳的目光,心中一驚,微微有些發慌,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
論琴技,尚且入耳,倒是這歌喉讓天子不由地緩緩閉目,聽她迴環往復中,漸低漸慢,最後悄然。
勝男起身,重回天子身邊,舉起杯中美酒,輕笑道:“皇上,臣妾敬你一杯。”
天子睜開眼別有深意地睨了一眼那髹金酒樽,遲疑片刻,害勝男的心七上八下,生怕被他查覺這酒中有詐,陪笑道:“皇上,臣妾先乾爲敬。”
緩了片刻,天子倒是爽快地接過酒杯,輕笑道:“章貴人的歌喉實在讓朕刮目相看,這杯算朕敬你的。”
勝男見天子一飲而敬,速又將酒滿上,“多謝皇上謬讚。臣妾敬你。”
見酒中清越透明,微微蕩着波光,天子毫不掩飾地接過來,飲入喉中,不禁讚道:“好酒!”心中卻是一清二楚,數杯下肚後,假裝醉意,輕撫額頭,“朕有些困了,不如今晚就留宿永和宮。”
勝男心中冷哼,喝了本姑娘的酒,不困纔怪。見天子緩緩閉了眼,也沒再顧慮其它,讓宮人摻着天子回到寢殿,冷冷地撇退旁人,“你們先退下去。”
徐公公見主子揮手,連忙領着衆奴才魚貫而出地退出去,心裡卻在評價着主子,不禁搖頭自嘆,“唉,這主子也太不精明瞭,用此手段又能討得幾日聖顏呢?不過也罷,又有哪個主子能永久留住皇上的歡心。罷了,罷了......”殊不知,主子是別有用意,根本不爲討得聖上歡心。
天子沉沉地閉着眼,酣聲漸起。
勝男緩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從天子腰間取下那塊龍雕玳瑁令,趁夜送出皇宮。還好她喜歡舞刀弄槍,輕功雖稱不上一絕,卻也
能躲過皇宮中的眼目。
然而,勝男無法預知,天子這是放長線掉大魚。那酒中的毒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就在她趁夜將令牌送出宮後,他卻矜驕地睜開了眼睛,揚聲喊道:“來人......”
徐公公等人推門而入,見寢殿內只得天子一人,不禁皺眉,“皇上,有何吩咐?”本想問章貴人去了何處,又不便多話。
天子冷冷地吩咐道:“朕要出宮,你派些人馬在此恭候貴人大駕。她若是回了宮,不許她再離開此地半步。”
徐公公不明所以,心中疑惑萬千,卻只能奉命行事。
皇陵外的五行八掛陣早被杜雲謙破解,再次闖入皇陵時,不費吹灰之力。有了這塊龍雕玳瑁令後,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他心中歡喜,馬上就可以見到筱雲了。但是一想起勝男將玳瑁令交到他手上,轉身離開的身影,就心有不安。
他到底是要負了這個重情重義的女了,握緊了手中的令牌,就更加珍惜此次機會。勝男費盡心思地偷來這塊令牌,他若是再不帶筱雲走,不就辜負了勝男的一片苦心嗎?
通往皇陵的密道內,兩側忽明忽暗地燃燒着永不熄滅的人魚膏燭燈。四處緩緩迴盪着清王清淺的呼吸聲與腳步聲,那種聲音來回撞擊,透着一股子陰森之氣。
杜雲謙上次闖陵,成功地走到了最後一道密門。一路走到此處,已經若隱若現地看見了那道浮雕着龍鳳交纏的若大石門。他小心翼翼地左右探測,生怕八掛陣出現任何情況,那些不明所以的刀槍棍棒就由此見縫cha針地朝他射來。腳下的步子,正好對着五行方位,稍微錯了一上,就會斃命。
終於臨近那方石門,杜雲謙縱身一躍,優雅地落在一方漢白玉上,這才如釋重負。
四周依舊是忽明忽暗,他的影子被映射得更加頎長。
密室四通八達,各巷各道都無比蜿蜒地向黑暗延伸。
杜雲謙不由地打了一個冷顫,卻因心中竊喜,早把這股陰森拋之腦後。這道石門一旦打開,他就可以潛進皇陵,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筱雲帶走。見石門上,兩條交纏在一起的龍鳳浮雕處,落下一塊龍雕玳瑁令的暗槽,向裡凹陷。這處皇陵是一年內建造的,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皇帝會用龍雕玳瑁令來作爲開啓密室的鑰匙。
不管皇帝考慮得多麼周到,他今天都可以把筱雲帶走。
想到此,杜雲謙的臉上不由地閃過一絲狂喜,從懷中摸出那塊半透明狀的龍雕玳瑁令,正要放入那塊暗槽時,忽而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響起。
“皇兄,你這是要幹什麼?”
倏地傳來嘈雜的踏靴聲,聽這聲音不下百餘人。杜雲謙還未轉頭之時,就見明光乍現,整個暗道忽而明亮了數倍。待他一轉身,見天子緩緩走來,身後跟着數十名滿身鎧甲的暗夜精英。
他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低谷,迎上天子那矜驕的眸光時一陣惴惴不安,“怎麼是你?”
天子冷哼道:“怎麼,難道朕就不可以來看望母后嗎?”
杜雲謙一時找不出任何說詞,心中細細盤算着該如何應對,忽聽天子裝模作樣地笑道:“朕的龍雕玳瑁令丟了,不知道皇兄有沒有見過朕遺失在某個角落?若是正巧被皇兄撞上了,還請皇兄歸還於朕。”
杜雲謙深知天子忽然出現的用意,倏地跪在地上,卑亢地說道:“皇上,求您網開一面,放筱雲自由吧。只要你願意還她自由,臣願以死謝罪。”
天子輕笑着反問道:“怎麼?皇兄你不求朕放你和雲兒一起離開?你捨得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