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國的皇陵,坐落在層巒疊嶂處,山林蔥鬱,北臨天冥運河,東臨皇城,逶迤曲轉,宛如銀蛇橫蛇。
於王氣,塗之岡。
五百祀,皇陵藏。
驄馬紫絲繮,徵人向鳳陽。
皇陵瞻王氣,盤鬱一蒼蒼。
百名奴才扈從在天子身後,經由皇陵大道時,那盤臥在正中央的巨龍栩栩如生地散發着龍瑞之氣,似要從雕石中活脫脫地騰空而起。
兩旁銅兵銅馬布陣排列,宛然如生人CAO練。
每一個奴才都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蟬的。
若要說皇宮威嚴,那這皇陵就是氣勢恢弘,足以向天下昭示着帝王家的金風玉露、烈火烹油。身在帝王家,死後都是這般尊貴,葬在風水寶地,遍地金銀。
杜雲沐的腳步正要向那高大如山的封冢邁去,一年長的守陵姑姑急忙向前跨了兩大步,蚊聲稟報道:“皇上,娘娘未在太后梓宮處。”說話的時候,垂着頭不敢目視天子的龍威,額頭上已經嚇出一片細碎的冷汗。
這些守陵人都知道被安排在太后陵前守孝的女人就是殺人兇手,但是萬萬沒有料到皇上還會再接她入宮。所以在這三個月的守孝期間,她們對慕容筱雲是百般欺凌,把所有的髒活重活都扔給她一個人做。
呆會,等皇上見了她,她該不會在皇上面前告她們一狀吧?
那不是死定了?
“雲兒不在母后棺前抄經誦佛,那她能在何處?”天子的話,直讓這羣守陵姑姑瑟瑟發抖。方纔那名稟報地姑姑又道:“娘娘她......她......在皇陵底層......洗衣......”說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這女人似乎聽到了天子宣判她的死期。
天子挑了挑眉,沉默片刻,這才道:“先去母后棺前祭拜。”
不一會,杜雲沐在奴才們的帶領下來到了雲太后的梓宮前,遠遠地就飄來一陣又一陣濃得刺鼻佛香味,讓人窒息。四處都不通風,壁牆上一盞又一盞地掛着蓮花宮燈,倒讓整個空曠寬敞的封冢明如白晝。
杜雲沐給雲太后上了香,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響頭,起身的時候眼裡的神色十分複雜,“母后,兒臣不孝,讓你含冤受屈。但是......兒臣不能沒有云兒......所以兒臣要把雲兒接回皇宮,望母后原諒。”
語畢,他再次重重地磕了天個響頭,那聲音在四處迴盪撞擊,直讓這羣身着白衣的守陵姑姑心裡發麻。聽天子的話,似乎十分寵愛這個慕容筱雲。
這下可糟糕了,大難就要臨頭了。每一個守陵姑姑的臉色一片煞白。
天子起身,一衆的奴才跟着起身,徐公公急忙上前摻扶着聖上,揚聲道:“還不快給皇上帶路。”
皇陵的最頂層是金碧輝煌的,可是越到低處,越是荒涼。臺階越來越潮溼,光線越來越黯淡,兩旁的油燈忽明忽暗的,簡直就讓人瘮得慌。前面有奴才帶路,徐公公手上還高舉着火把,映着天子那張臉十分森冷,遠遠地傳來了流水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伴隨着敲打衣服的木枮聲。
天子始終默不作聲。
前後的奴才各懷心事,垂着頭輕手輕腳地往洗衣間走進。
徐公公忽而冒了一句話出來,“這是什麼地方,這般潮溼。你們把娘娘安排在此地做什麼?”
衆人啞口無言,停佇在原地不再前行,“皇上饒命,奴才們並非有意要讓娘娘洗衣幹活的。”
陰森的巷道里,緩緩地傳來搗衣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杜雲沐心中十分酸澀,萬萬沒有想到送雲兒到皇陵守孝,會被這幫奴才欺凌。
他是自責的。
三個月的時間過去了,那股對雲兒的恨也漸漸消磨了。雖然他沒有查出證據推翻雲兒的罪責,但是肯接她回宮,就是已經原諒她了。
到底是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場。
他只想刻不容緩地見到雲兒,冷哼道:“朕要見她,刻不容緩。欺壓主子之罪,朕遲早會算到你們頭上。”
守陵的姑姑跪在地上,已經全身發軟了,
一個個花容慘淡。
天子身側的侍衛姑蘇暮年見狀,大步走上去護駕開路。
那處洗衣間,臨近皇陵的一處泉眼。
四處鑿着石欄,泉水源源不斷,牆壁上三兩盞火把將水面映得波光粼粼。
雲兒的身影就在臺階深處,蹲着身縮捲成一團,看起來是那般嬌小。那個身影一眼便被天子認出,映在他的眼裡,直讓他全身一顫,滿身涌起一股又一股到處四竄的熱血。
杜雲沐的呼吸情不自禁地急促起來,胸腔起伏一上一下,迷離地眸光望眼欲穿地投在慕容筱雲的身上。
慕容筱雲擡握着手中的木枮,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鋪在搗衣石上的衣物,隱忍着痠痛,隱忍着疲乏,時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滴。她忽然查覺眼前的光線更加明亮了,轉頭的時候看見十來名侍衛與縮頭縮尾跟來的守陵姑姑。
人羣之中,她一眼便認出了杜雲沐來。
他還是那般英姿颯爽,一席的黃緞龍袍,束帶矜莊,有着讓人不可抗拒的誘惑力。
火把十分耀眼,當她的目光緩緩從他身上移向他那雙漆黑明眸時,那顆久違的心再也沒有蕩起任何漣漪,只是那麼隱隱地鈍痛了一下,忽然感覺到胸口一窒,壓迫得她沒有絲毫的喜悅感覺。
到底是人中龍瑞的天子,當她淡得如同是雲煙的眸光與他交織在一起時,本想抽身而退,卻不曾想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他沒有任何變化,一身散發着威懾的力量,鬢若刀裁,劍星眉目,那雙漆黑的瞳仁裡送來千絲萬縷複雜的神色。
不管他的眼神到底有多麼的複雜,是憐惜,是疼痛,是愛戀,還是仇恨?
她都已經不想再去費盡心思地解讀了。
她淡淡地收回視線,忽然感覺這樣倒轉着頭,扭得脖子生疼,於是乎又轉身若無其事地搗着她的衣物。
木枮撞在搗衣石上,發出並不清脆反而有些沉重的聲音,迴音盪來盪去,簡直將她的心撞得空空蕩蕩的。
幾近鉛華,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早已在這三個月的抄經誦佛中消逝殆盡。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佛說:“緣起既滅,緣生已空。風聲,雨聲,一世的相思。涅槃,頓悟,一世的禪鋒。”
在這緣起緣落中,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慕容筱雲手中的木枮重重地敲打在搗衣石上,一下又一下又節奏地響起。聽着聽着,她忽然覺得,她現在就是一個奴婢,她的身分就是要好好地洗完這些衣物。
杜雲沐與她,已經毫無瓜葛。
徐公公咳了咳,揚聲宣道:“皇上駕到......”四處本就空曠,這聲吶喊就更加刺耳響亮了。
伴駕在旁的姑蘇暮年目不轉睛地盯着水面低處的那個嬌小身影,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卻又身負重任,無法還原事實真相,還她一個清白。僅僅三個月不見,曾經在他眼裡的那個強忍女子,忽地變成這個模樣,好像歷經了世間所有的滄海桑田,連那一抹背影都是刺目疼痛的。
杜雲沐幽幽地望着那抹背影,心裡忽然就翻江倒海。
徐公公的聲音還在蕩響,慕容筱雲屏住呼吸思前想後,這樣迴避他終不是辦法,於是起身在衣角處擦了擦自己溼潤的雙手。只覺得手骨處疼得厲害,幾步走上臺階,跪在鋪着石板的地面上,垂首輕呼,“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杜雲沐倒吸了一口冷氣,胸口處好像被重物沉沉地敲了一下,堵在他喉間的話語似是流沙一樣生澀地倒回去。忽地感覺,難受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緩了良久才沙啞地輕呼出聲,“雲兒......朕來接你回宮。”
他特地自稱是“朕”,而不是“我”,源於心中還殘存着因母后慘死的仇恨。殊不知,僅僅是一字之差,已經讓現如今的殘局再也無法回到過去。
破鏡何能重圓?
傷痛如堅硬的釘子,一旦扎進牆裡再拔出來,依舊會留下抹也抹不去的洞。
這
個洞,在慕容筱雲的心裡,那是用任何藥物,任何聖恩都無法治癒的。
她的淡然,也只不過是爲了掩飾罷了。
慕容筱雲依舊垂着頭,沉默了片刻,又卑微地回稟道:“皇上,奴婢現在只是個三等僕奴,承蒙皇恩浩蕩,饒恕奴婢一條活命。太后的三個月守孝期已滿,請皇上開恩,讓奴婢離開。”
這一句離開,倒是在杜雲沐的意料之中。他復又問道:“你早就想離開了吧?”
慕容筱雲依言回稟:“奴婢與皇上的緣分已盡,請皇上成全。”
杜雲沐半嘲半笑地望着她,幽幽地問道:“恐怕,你是早就和某人算計好了,等三個月期滿,就一起離開吧?”
慕容筱雲沉默着,垂首琢磨着杜雲沐這句話的意思,剛剛想到清王,就又聽他冷冷地說道:“恐怕,會讓你大失所望。清王欲意謀權篡位,朕已經將他關押在天牢了。”
慕容筱雲本想繼續問下去,忽然想到她既然已經決意離開,還去管他們的兄弟情仇做什麼?於是,淡然地說道:“奴婢只想一個人離開,皇宮的事,再與奴婢無關。”
杜雲沐挑了挑眉,輕哼道:“你當真捨得他嗎?”
“皇上,奴婢被貶前,是清王的弟妹。而今,奴婢與清王也再無瓜葛,又有什麼捨不得呢?請皇上切莫再要誣陷奴婢。”慕容筱雲跪在地上,潮溼的地面浸得她全身冰涼,手腕處的傷疤又在隱隱作痛了,她不由地握緊自己的手,皺了皺眉,只希望杜雲沐不要再爲難於她。
對面的杜雲沐兩大步邁過來,垂頭在她身上打量着,語氣依舊是半嘲半笑的,“難道你是不想破壞清王與勝男的關係嗎?不過朕可以告訴你,清王現在是自由身,勝男已經是朕的妃子了。所以,你不顧忌什麼,只要你親口承認,朕會成全你們的。”他故意設套,就是爲了證實她心中所想。
聽聞此則消息,慕容筱雲的臉上忽而閃過一絲冷笑。她都自身難保了,又何必再去管別人的處境呢?她終於擡起頭來嘲諷地望向天子,緩緩道來:“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想要哪個女人都不過是垂手可得。只是,你又納了誰爲妃子,關奴婢什麼事?奴婢在此言志,今生今世再不想與皇家有半點關係。奴婢不願回宮。若皇上不願還奴婢自由,那就讓奴婢繼續在皇陵守孝吧。”
總之,她無論如何都不願再進皇宮。
這一擡頭,杜雲沐纔看清她的模樣,膚色蒼白,沒有一絲的血色,就連昔日烏黑的三千青絲,也又黃又幹。這哪裡還是一個人樣,簡直就是從棺材裡拖出來的人,清瘦得面瘦肌黃,若不是從她眼裡散發出一抹篤定而又堅韌的目光,恐怕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絲絲生氣。
杜雲沐不忍目睹,全身上下刀槍過體地鈍痛着。
這三個月來,雲兒到底經受了怎樣的欺壓,纔會變成這個樣子?他越來越篤定道:“朕無論如何都會帶你回宮,不管你願意與否,你還是朕的花蕊夫人。”
說時遲,那時快,在慕容筱雲猝不及防之時,杜雲沐揮着一道掌風將點中她的昏睡穴。
即使是她能反應過來,也無法抗拒聖威。
在她倒地前,杜雲沐已經將她橫抱在懷裡,眼神溫柔如緞一樣纏在她的身上,不捨離開。看着她這般憔悴模樣,心中就更加鈍痛難受,深深地吸了一口陰溼的空氣,咬牙道:“傳朕旨意,三十名守陵人欺主太甚,賜死罪。”敢這般折磨他的雲兒,都是自找死路。
身着白衣的三十名守陵姑姑立馬下得花容慘淡,一個個泣聲求饒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有的人直接當聲嚇暈了過去。
杜雲沐不聞不顧,抱着懷中的雲兒大步邁去。雲兒躺在他的懷裡,清瘦憔悴,宛然如一縷縹緲的花魂,彷彿隨時隨地都會從他懷中消失一樣。
回到皇宮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
馬車是直接駛向了承乾殿,一路上的奴才避之不及,心中十分好奇。這承乾宮已經空置了足有三個月了,皇上又去承乾宮做什麼?難道說,皇上已經把殺害太后的花蕊夫人接回了皇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