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說話,卻不知爲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爲穿着男裝,或許是因爲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爲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斗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嘗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彷彿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彷彿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着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他於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別之前,他終於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爲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書詞裡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她才只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爲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爲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彷彿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將隨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着數顆明珠,正面鏤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面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着她,滿臉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裡卻是暖的,因爲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鬆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並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隨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只以爲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爲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