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妃掩面“哇”一聲哭出聲來,皇帝素來最厭惡女人哭泣,轉開了臉凝望如霜,但見她目光迷離,視着遠處煙波淡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身畔的這些紛雜話語,彷彿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絲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內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叫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成了,依舊起駕回去。“方內晏安”爲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爲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制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爲“內朝”之地。皇帝素居於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於是又被稱爲靜虛室——此方是正經御寢內殿。靜虛室雖稱爲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爲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只揮一揮手,宮女內官瞬間悄無聲息退得乾乾淨淨。
窗下本有軟榻,如霜此時彷彿累了,微露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不顧皇帝在側,似是絲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制。殿中錯金大鼎裡焚着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如霜伏在那裡,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着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色貢紗,朦朧透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盈人映在她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面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的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後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只怕已經被打成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終於開口:“她活該。”皇帝目光如炬,直直的望向她,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她是華妃的人,今日她從中有意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的不願再說話,被皇帝目光逼視着,方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爲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內全部宮人內臣。上苑行宮裡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叫醒了御駕去給她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爲皇帝伸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着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摩挲她並無血色的面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身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她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下樓一步踏空,心裡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着心臟,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她的異樣,問:“怎麼了?”
她幾乎壓制不住那氣血的翻滾,一張口就彷彿會有血箭淒厲的噴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嚥下喉中的腥甜,維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手指撫過她濡溼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的說:“看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着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來住靜虛室後的廊房,退出殿後穿過長廊即是,就這麼幾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掙扎着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顆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軟的掙不到牀上去,只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半跪在牀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檐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的落着,遠處高處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着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的傳來,聽在耳裡,彷彿是荒郊古寺般的靜謐。她有些虛軟的伏在牀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她還不能死,萬里遙迢的未來,她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她絕對不能死。她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色,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只怕已經拖到積餘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身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視自己爲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她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們就奈何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