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哧”得一聲終於笑出聲來:“原來常常聽人誇讚王爺,皆道王爺年少英雄,才幹膽識皆不在豫親王之下。可惜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說到此處,語氣已經幾近譏誚:“竟然連先皇的遺詔都不敢看一眼,真真是枉爲大虞皇氏的子孫。”
敬親王臉色越發蒼白:“這定是矯詔,先皇暴病而崩,根本沒有遺詔。”
“這不是穆宗先皇帝的遺詔,這是興宗先皇帝的遺詔。”她的雙眸盈然如水晶般,注視着他,幾乎一字一句:“當今皇帝不惜逼死親生母親孝怡皇太后,就是爲了奪取這份遺詔,難道王爺你,如今連看一眼這詔書的勇氣都沒有?”
敬親王只覺得嘴角發抖,雖然想怒聲相斥,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忽然間伸出手去,奪過詔書,定了定神,終於緩緩展開,只見熟悉的字跡一句一句出現在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因諸皇子幼時皆習書,興宗皇帝曾親自寫過法貼,以便衆皇子臨摹,此時見那一筆一劃骨肉均停,字跡光大飽滿,卻是再熟悉不過。
她的聲音清涼如雪:“王爺仔細辨認,這可是矯詔?”
敬親王只覺詔書上的字一個個浮動起來,扭曲起來,彷彿那不是字跡,而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想要將一切都吸進去。他只覺頭暈目眩,不由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道:“如今不是妾身想要做什麼,而是王爺該當如何。奉詔還是不奉詔,難道王爺連先皇的遺命都打算抗旨了?”
敬親王咬一咬牙,過了好一會子才說:“他是我兄長。”
她嗤得一笑:“六爺將這樣東西交給我的時候,就曾說:‘我那十一弟雖然耿直,卻是個最婦人心軟的。’果然如此。”放緩了聲音道:“王爺心軟,可惜那個人派人毒死自己親生母后的時候,可不曾心軟過。”
敬親王腮邊肌肉微微跳動,雙眼圓睜,那樣子頗有幾分駭人,最後聲音卻低沉冷靜得有幾分可怕:“你胡說。”
“侍候太后的內官、宮女已經全都殉葬,這事原也該天衣無縫。只有替太后配藥的小趙,出事之前就得了傷寒,早早被挪到積餘堂去等死。算他命大,竟然活了下來。”她回頭招了招手,那內官便上前一步,躬身領命。
“王爺如若不信,細細問過小趙便知。”
那內官誠惶誠恐,低低叫了聲“十一爺”,敬親王只覺得胸中似涌動驚濤駭浪,煩悶難言。想起今日下午在正清門前,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分明是別有用意。莫非他真的負疚於心?還是有意拉攏,想欺瞞自己一世?他本來性子直率,今日當了這樣的大事,只覺得思潮起伏,再難平復,而如今千鈞一髮,自己身不由己已經被捲入漩渦暗流,粉身碎骨亦不足惜,而這一切太突兀太可怖,手中緊緊攥着那遺詔,竟不知該如何自處。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屋子裡唯聞火盆裡的銀骨炭,嗶剝微響,她彷彿不經意,掠了掠鬢髮,道:“妾身也該走了,再遲宮門便該下鑰了。”
敬親王終於下了決心:“有樁事情我要問你——那日在城外,車裡的人可是你麼?”說罷緊緊盯着她,彷彿想從她臉上瞧出什麼端倪。
她但笑不答,隨手從几上花瓶中抽了枝梅花,遙遙擲向他,花落懷中,剎那間寒香滿懷,而她嫣然一笑,不顧而去,室中唯餘幽香脈脈,似有若無。炭火微曦的一點火光,映在十二扇泥金山水人物屏風上,屏上碧金山水螺鈿花樣流光溢彩,而風吹過窗紙撲撲輕響,他只覺得像作夢一般。
雪卻是越下越大,待得天黑透得,只聞北風陣陣如吼,挾着雪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雖有地龍火炕,室中又生着好幾個白銅火盆,所以屋子裡暖洋洋的,逐霞只披了一件百蓮如意織金的錦袍,斜倚在熏籠上端詳針工局新進的花樣,她近來形容總是懶懶的,無事喜靜靜歪着,脾氣又愈見古怪,每每便無理髮作,前幾日連最親信的內官都一件小事捱了杖刑,所以內官宮女們皆屏息靜氣,不敢擾她。